莫叹雪见静桃说得一脸诚恳,心中忽然很是愧疚,静桃说这里的人干什么都喜欢藏着掖着,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亦如这府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般,她把自己的过去彻头彻尾地掩埋,现在静桃一心想着帮她离开,却不知道以她的本事,相国府的守卫是拦不住她的,以前她愁的是逃出去以后的日子,现在她反倒想开了,眼下都过不安生还想什么以后呢?
大夫人因为宝儿之死整个人都变得消沉起来,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在她最要紧的是筹划相国大人寿宴的事儿,由不得她继续黯然神伤下去,何况寿宴本是个大喜事儿,当下更是提不得什么“死啊”这类不吉利的字眼。
杨氏没有直接证据,也不敢二少爷的事捅到老爷那儿去,她自是知道如今朝堂的暗流涌动,相国大人可无心在此时为了一条狗给她做主。
莫叹雪时常感觉有人在暗处正盯着自己,或许是二少爷的人,又或许是大夫人的人,不过她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到明日相国寿宴,届时府上各路大人物汇聚于此,觥筹交错定然混乱,自己便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出去,等到寿宴结束想起她这个人的时候,自己估摸着早就出了肃都城了。
想来以二少爷的身份地位,气也不过是气自己不敬,兴许过个两三日,便也就忘了自己这么个人了,她在心中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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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都城外,青林山脚下,一间四面不避风的破败草棚酒铺,桌上摆满了数坛粗糙的酒水,桌边两位男子相对而坐。
“少爷当真不回城?明日可是左相国的寿宴,老爷和夫人都会出席,少爷若是不去……”阿九坐得端正拘谨,试探问道。
对面的宋庭秋则甚是洒脱不羁,端着酒碗一饮而尽,溢出的酒水顺着嘴角流下,他也顾不上擦,只是频频向碗里继续倒酒,一边倒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已经说了出来采药,再多几日也无妨。”
阿九看着他罕见地失了往日风度,想要问的话悬在嘴边却又不敢说出口,憋了良久,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少爷是怕去相国府么?”
宋庭秋听此微微一顿,端着酒碗道:“怕?我有何怕?”
阿九壮起胆子闷着声音道:“怕见着莫姑娘。”
听到他这么说,宋庭秋一时愣住,既不承认也不辩白,只是怔怔地看着碗中的浊酒,这等荒山下面的酒家大多简陋,只供往来经过的商客歇脚,呈上来的酒水也甚是低劣,让人喝了只觉嘴里心里皆是一片苦涩。
陛下近日来圣体欠安,夜里总是无法安睡,宫里安神调息的方子用了个遍也不见效果,太医令想了个新方子出来,只是宫里暂少一味药,以往这种事情都是派个下人出去的,可这次,却是宋庭秋自己主动担下了这任务。
不为别的,只为逃离。
阿九说得没错,自己是怕见着那丫头,想到自己和二少爷合伙设计了那等腌臜事,想到裴愈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便更怕再见到她。
阿九见他不作声,又道:“少爷若是喜欢莫姑娘,向余二公子要了来,收入府里做个小妾,依着少爷和余二公子的交情,想必他也不会驳了您的吧。”
“收入府中做个小妾?”宋庭秋重复了一遍对方说的。
阿九点点头,片刻又反应过来,惊问:“难不成……少爷是想要……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啊,老爷夫人知道了怕是也不会应允的,毕竟那莫姑娘只是相国府上一介丫鬟,听说入府前还是个乞儿……”
宋庭秋又倒了碗酒,淡淡苦笑着,如今哪里有自己考虑小妾和正妻的资格,在二少爷的宏图规划中,自己不配,在对自己无话不说的莫叹雪面前,自己亦不配。
父亲大人于家中常叹宋家本应行医治病,救死扶伤,如今却畏于权势,做下了那许多等伤天害理之事,罪孽深重愧对列祖列宗,唯有暗里帮衬着余家才能制衡右相,免于更多人为之枉死。
另一方面,余忘尘乃天子血脉,日后若能继承大统,则可免于惠氏一族从上到下把持朝政,辅佐余二公子是宋家世代忠良到了自己这一辈上,为国,为家,都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多吃了几碗酒,宋庭秋沉沉叹了口气,道:“阿九,你看得出我喜欢她?”
阿九原是不敢同少爷这般对话的,这是这趟出来陪同采药,一路上少爷像换了个人似的,既卸了平时的贵气装束,也卸了平时的器宇轩昂,原来虽温良宽厚,但总归是主仆之分,这一趟竟也能和自己说上几句心里话了。
阿九轻笑,慢声道:“小的跟着少爷这许多年,怎会看不出少爷看向莫姑娘的眼神,和别家姑娘是大不一样的。”
宋庭秋端酒的手一顿,抬头问:“有……这么明显么?”
阿九故作沉思了了一番,“那倒也没有过于明显,除了少爷每次提到去相国府都春光满面,每次出来又都心情大好,上次莫姑娘偷上了咱们的马车,把她送回去的时候,少爷惆怅了整整一天都心不在焉的……”
听到阿九说得如此细致入微,宋庭秋面子上挂不住,连忙摆手让其停了下来。
秋风乍起,卷着枝头飘零的枯叶簌簌纷飞,落在了宋庭秋的酒碗里,阿九见状忙向店家去讨个干净的酒碗来。
“算了,走吧,再喝就真醉了。”
阿九欲言又止,只跟着他转身出了草棚,两人翻身上马,一前一后向着背离肃都城的方向缓缓而去。
前方丹红的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古道之上人烟稀少,偶有秋风卷着落叶在马蹄边绕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哗啦啦的声音听来很像是心碎。
翌日,相国府上下俱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莫叹雪坐于房内暗自计划着,因今日晚宴颇为隆重,为了避免和大夫人再生不快,余忘尘派人命她只管好好待在房内,不必陪同赴宴,也不可出门造次。
二少爷喜静,院子在府里位置甚偏,同举行宴会的地方相距甚远,别说是看见什么热闹人影,就连丝竹声都未曾耳闻。
这样惴惴不安地过了半日,及至暮色低垂,莫叹雪终于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