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宁王令朔北侯攻长炘城。
长炘街头的说书人不见了、卖糕点的人也不吆喝了,戏台子没人搭了。只有一个女戏子,在街头唱着:“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城外是朔北铁骑,城内是残兵败将和百姓妇孺。
而且长炘被围,粮草也断了。好在这里本来就是辎重中转的地方,军需还算充足,一个月之内,不必为此烦忧。
虞凇在内城调配,加强城防;虞凛带着白天在城墙作战,晚上就带一支轻骑小队去骚扰城外的大营。可朔北铁骑是什么样的防备?虞凛日日围着大营打转,天天都是无功而返。他们的主将大营在最前头,其他兵士营帐、军械、马匹营帐在外围绕了个圈儿,围住了粮草营。虞凛试过在箭头上点火往粮草营射,可射程实在不足,要烧粮草营,必然要进大军营地,可大军营地是那么好进的?
城内的粮食在消耗,人也在消耗。本来就不多的兵马,如今已经折损三成了。街头那个漂亮的女戏子,带着班子里的人,主动前来照顾伤员。一个月过去,粮食很快也就不够了,再这么拖下去,城内不知会变成怎样一副地狱景象。
虞凛看着大侄子吃饭,原来他和五哥怎样也不会短了虞清晏的吃食,可这孩子自己说晚上不想吃,三顿变了两顿。现在两顿饭,每顿还就吃半碗。
虞凛让他吃饱了,不差这么几口。
阿晏放下筷子,说:“五叔现在,一天就吃两个窝头。我人小,吃这么多也不饿的。”
这粟米饭本来就又干又硬,虞凛听了侄儿的话,更觉得难以下咽了。
天色渐暗,五哥把虞凛叫到安乐别苑的内堂,同时来的还有唐能唐玉兄弟。虞凇说:“六弟,今夜我们要烧了他们的粮草。大营中,粮草被放在那么紧要的位置,很可能没有补给。我们先前围攻了绥安许久,怕是宁王自己的粮食也要告急了。”
“平日里都是你带轻骑,今日唐玉来带。”虞凇拍拍弟弟的肩膀,“你带上唐能,还有孙野带的那支精锐,攻入他们的战马营,以箭头绑火,烧了居中的粮草营。”
“唐玉和你,声东击西。唐能擅骑射,在战马营射准粮草营有把握。城外大军的诸多营帐,战马营是最为懈怠的,为了和我们打拖延战,必然是先顾人,再顾马。”
“集城中精锐兵力而攻之,破他个战马营还是能的。”
虞凛看着烛光下五哥半明半昧的脸,迟疑道:“五哥,若是他们转而攻城……”
“朔北侯不会这么轻率。”虞凇自信道,“我就在城门上等着你们回来。他们看见我在,就会怀疑城中目前的兵马充足与否,即使真的攻城,也能坚持上几刻,你若发现不对,带兵回来就是了。”
“五哥,此事一旦有差错,你可就没命了啊!”虞凛抓着虞凇的肩膀。
“若不行此举,日后大家一起没命!”虞凇抓住虞凛按着他肩膀的手,紧紧握住,“弟弟,我们哥俩没得选了!”
是夜,虞凛和唐玉按照虞凇的办法,果然烧了赵王军队的粮草营。虞凇在城门上看着远处的火光,冷不防,一支飞箭射中了他的左肋。城楼下,反应过来的大军开始攻城。
他们被断了粮草,一个个都像疯子,根本不会考虑城中兵力如何。虞凇在城墙之上,抽刀出鞘,大声号令:“晋王殿下已经传来军报,今夜援军就会到!我若死,自有襄国公带着你们继续守城!”他振臂一呼,“死守!”
战甲下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浸透,其实不会有援军的,他不能下城门,也不能死。
撒谎要真,就得有细节。襄国公李悫,此刻大概还在中原平义军呢;而且李将军也没说自己站了晋王的队,只说忠于大燕。但是虞凇这信誓旦旦的样子,守城的人信了,攻城了人也开始怀疑。
虞凛带着孙野他们飞奔向城门,五哥没有援军,他就是五哥的援军。他们途中和唐玉的轻骑会和,马不停蹄地往城门赶。到了城门下,已然一片混战,敌军也没搞清楚他们是不是援军,战场上瞻前顾后。两军混战至天明,朔北铁骑竟然吃了个败仗,虞凛带剩下的精锐回了城。
后来朔北侯在大营里把兵士们训了一通,他们明白过来了,根本没有什么援军,全是虞凇唱的一出空城计。但虞凇虞凛固守长炘,朔北军的粮草大营都被烧了,三日之后,朔北侯退兵。
程登退兵,宁王是不同意的。他认为,长炘城内的兵力损耗巨大,朔北军缺粮草可以写军报来要,再坚持几日,破长炘城不是没有可能。而程登却不愿意打断了粮草的仗,在北疆的时候,自家带兵都是先把军需安排妥帖,这次竟然在粮草没有备好的情况下攻城,他本来也是有疑虑的。
再加上长炘城的主将,晋王第五子虞凇,好谋略、好胆识。程登想起那日城门上号令全军的少年,他来日或能成为一代名将。
而宣州一直按兵不动,却三五日就有快马出城。宁王在宣州的探子回报,晋王称病,有十多日未曾露面了。这些天宣州的大小事务,都是刘本固代晋王处理的;晋王每日服药,随侍太监端进去满满的药汁,端出来剩下空空一只碗,三餐亦然。
也没见有人偷偷处理剩饭菜,那王府里跟出来的随侍太监钱仲良,也不像吃了端进去的饭菜。他一日三餐都是在外头吃的,晚上还能看见他嚼吧干面饼子当宵夜。
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宁王总觉得此事藏着猫腻,让宣州的人看紧刘本固,既然见不着晋王,就把刘大人的行踪仔仔细细地报上来。
其实晋王早就谋定,当时已经不在城中了。
其他隔三差五就出城的人,不过是为了给晋王作掩饰。
想要收拾山河,就要拿下宁王和京兆,而自己手上的兵力,是不可能同时做成这两件事的。
如果先谋京兆,必然要与宁王合力;想要和宁王谈和,就先得有和他掀桌子的资本。
这个资本,就是襄国公。
襄国公李悫,有三子一女,名字起得很有意思,长子复北、次子定南、三子征东、幺女安西。
忠烈一门,国境四方。
晋王见到襄国公的时候,李公爷穿着染血的盔甲,骑着一匹高大却瘦削的河曲马。马蹄扬起中原干燥的黄土,将军的身后是刚刚平定了叛乱的一队士兵,他们踏着黄尘而来,在晋王面前一丈处停下。
枯杨、黄沙、兵马。中原大地仿佛自先代四国以来,千年未曾变过。
晋王替襄国公牵住了马,把他请进了营帐。
二人攀谈,王爷先是晓以家国大义,李将军听得连连点头,但就是不愿为带着兵马投晋。
忠君体国,李悫忠于大燕不假,可大燕现在又没有皇帝,以后的天下归宁归晋还未可知。在李公爷看来,平定各地的义军叛将,比在两位王爷之间挑一个战队,要重要多了。
但晋王此次也是有备而来的。既然襄国公心里头有家国大义,那就好办了。
“李公不想了结大燕的乱象吗?”晋王道,“那孤就告诉你,为之前何二王联手,京兆城却还迟迟攻不下来……”
三王夺位才致天下大乱,晋王要告诉襄国公的,就是九州万方的战火,为何愈烧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