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龙人赤脚走在韦尔雷特的夯土路上,色如沙粒的鳞片在阳光照射下几乎能与沙漠完美地融为一体。
道路上的沙土被金黄的烈日毫无阻拦地炙烤着直至滚烫。万幸他不似人类浑身赤裸,脚爪上的鳞片忠诚地保护着他的脚掌。坚实的犄角扭曲着指向天空,而粗壮的尾巴被他死死地垂在身下,竭尽可能不想让哪怕多一块鳞片暴露在阳光中。
亚龙人是沼泽与丛林的原住民,分布广泛即使是出现在魔界也不奇怪。
韦尔雷特的建筑与纳拉伊图大多城市一样,缺乏规划。房屋如同泼墨一般杂乱无章地挥洒在城市里,破败、拥挤。
亚龙人循着嘈杂的声音与劣质酒精的味道找到一处集市。几根木杆撑着巨大的帐篷,试图为客人抵挡纳拉伊图正午恶毒的阳光。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筋被主人用作绳索,把一块破旧的木板吊在帐篷底下。木板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亚龙人眯着眼睛废了不小功夫才辨认出上面的图案是个酒杯。
越是靠近,亚龙人越能感受到蕉灼的氛围。
枯黄的稻草和腐烂的食物残渣落在地面,裹满灰尘;酒客的喧闹混合着拳拳到肉的打斗声交相辉映。
恶魔在地上挖出沙坑盘腿坐在里面,一边喝着廉价酒水一边大声吹嘘自己的探险经历,有另一群无趣的恶魔玩味的目光围绕在他的身旁;
路过韦尔特雷的佣兵不明事理,伸手抓向魅魔侍女的尾巴,却被身形高大、长着鳄鱼脑袋的酒保一把丢到了大街上;
为了瞻仰“沙德勒图的堕天使”不远万里赶来的旅人在前一天晚上因为酒醉而被埋在沙子里,被一般路过的好心恶魔挖出来之后手忙脚乱地捯饬着自己的仪容,他的目的是跟在恶魔领主的队伍后面前往哈斯特,新的城市总是渴求鲜肉。
纳拉伊图土地贫瘠、物产匮乏,能被用来酿酒的作物少之又少,酒价比别出要高得多。但这无法构成恶魔们不喝酒的理由。
他们绞尽脑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酿酒:小麦、椰枣、葡萄——或是一切可以在纳拉伊图的绿洲成活的奇怪水果。
亚龙人四处张望,寻找着一个看上去像是能与他交易信息的家伙。
酒帐中心铺着一张大地毯,上面盘坐着的鳄鱼头类人魔物眯起他的竖瞳,与亚龙人游走的眼睛四目相对,冰冷的眼神直直射向无礼的来客。
他可怖的牙齿从来也不能被嘴唇遮盖,大大咧咧地裸露在空气中,隐隐约约流露着鲜血的气息。亚龙人觉得韦尔特雷似乎也不是那么的热不可耐。
“给我一杯最好的葡萄酒。”亚龙人开始受不了若有若无的寒冷,开口试图结束这段哑谜。
鳄鱼头听罢,不急不躁地回过身为一旁的恶魔打了杯麦芽酒,再转回来看着亚龙人仍沉默不语,只是伸出了手,将大拇指、食指与中指并在了一起。
尴尬的沉默依旧在两只爬行动物之间蔓延。亚龙人布满鳞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内心的舞台却炸了锅。
太尴尬了、太尴尬了,谁能来救救我啊!他为什么都不说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会发现我是帝国的间谍了吧?明明我还特地用非凡物品把自己变成了土黄色啊!
旁边的敏感善良的魅魔小姐看不下去了,她似乎极具同理心这种在魔界极为难得的品质,对如此肉眼可见的尴尬感同身受。她趁端着木质托盘路过时用自己的胳膊肘顶了一下亚龙人腰间鳞片,小声提醒:
“七块钱。”
亚龙人终于顿悟,理解了这个南大陆手势的意思,强撑着自己高冷的人设,并自觉帅气地放下身后的背包,摸出七文大钱,在地毯边的矮桌上一字排开。
鳄鱼头不慌不忙,冷静地伸出左手,拿起其中一枚硬币挪向自己的左眼,转向身侧仔细观看。当鳄鱼头二度正身,他空闲的右眼依然散发着刺骨的寒光,凝视着亚龙人。
亚龙人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又有哪里出了问题。突然地,眼前的鳄鱼头朝着亚龙人张开了他的血盆大口,匕首般的牙齿几乎就要贴到亚龙人的脸上,吓得亚龙人再也撑不住人设,嘤嘤嘤着往后退却。
当他又开始考虑是不是该逃跑,鳄鱼头忽然发出了与外表严重不符的纤细声音:
“这是波菲迪斯的钱。我们只收纳拉伊图的。”
这一张口着实又让亚龙人愣住了。是啊,他在南大陆的时日也不短了,却没有哪一天似今天这般在短短时间内给他如此多的惊喜。等他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自己前些时日确实为了调查恶魔领主们的军队动向去了南大陆东北的波菲迪斯。
于是,这位帝国特工动起了他机灵的小脑袋瓜子,立马想出了借口对应:
“不好意思。我刚刚从我在波菲迪斯的种植园赶到这里,为了,为了瞻仰‘魔王’大人。”
特工都快被自己的机智感动哭了。
他从小生活在西大陆,于帝国治下的亚龙人领地里长大,接受着常人难以忍耐的艰苦训练,才好不容易成为一名优秀的特工,横渡迷雾海来到南大陆的恶魔领地里从事间谍活动。他把多年搜集来的情报整理在一起,只差最后一点儿就能完成。待他把这最后一块拼图拼上,就可以回到自己祖国,得到帝国政府的嘉奖,衣锦还乡,成为体面的中产阶级。说不定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种植园……对了,还有住在他家隔壁,与他青梅竹马的辣个姑娘,他早已做好计划,只要自己完成任务就立马申请退役,向她求婚。想想都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鳄鱼仔细地听着,之后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
“波菲迪斯离北方的大陆挺近的吧?听说那里有不少北方佬的间谍。”
特工被吓得心脏骤停,鳄鱼头纤细柔和的嗓音明明毫无攻击性,可听上去却是那么危险。他似乎看见死神提着镰刀向他走来,回忆中珍贵的画面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啊,那是他小时候与小伙伴们一起去种植园偷吃水果时的,那是他被帝国情报组织请去接受面试时的,那是他动身前往魔界时与她分离……想到这里,亚龙人的嘴角甚至开始慢慢地翘起。
端着托盘的魅魔小姐侧目望了亚龙人一眼,又偷偷走过他身旁用尾巴拉了拉亚龙人翘起的尾巴。
“啊。”亚龙人的走马灯被打断,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现实。
“不好意思,我想到高兴的事情。”
他开始冷静下来,他的职业可是“盗贼”好吗,凭借他高超的专业技能就不可能暴露。
我回到韦尔雷特才17个小时好嘛,17个小时你就能抓住我?17个小时你能抓我?你今天要是17个小时把我帝国特工抓住了,我!当场!就把这份秘密文件吃下去!
做好自我安慰的亚龙人愈发镇静。
他伸手掏出钱袋,仔细摸索出七枚纳拉伊图的铜币,一字排开,摆在了鳄鱼头身旁的矮桌上。
鳄鱼头拿起一枚铜币细细观察,点了点头,扬起嘴角,似乎十分愉悦。
他微笑着说:
“抓住他。他是帝国的间谍。”
亚龙人一时间似乎还没有明白,他开始思考自己在帝国接受的恶魔语课程是不是还不够多,不然自己为什么会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看上去就很适合红烧的鱼头在说什么?
站在亚龙人身旁的温柔可爱美丽动人的魅魔小姐同样愣了一下,错过了生擒帝国特工的机会。但在场的恶魔们可不会。当听到“间谍”这个词的时候,亚龙人感觉到似乎帐篷底下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
特工先生机灵的小脑袋瓜子又开始高速运转了,让我们看看他正在想些什么:
zh…ua…die…他说的句子里好像有“抓住”和“间谍”两个单词?
显然,当在场的恶魔把特工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时候,我们的特工先生才刚刚意识到他们是想抓他。于是,我们的特工先生气败急坏地对周身的恶魔辩解:
“你们要抓帝国的间谍,和我土黄色的亚龙人有什么关系?”
恶魔们愣了一下,但那个之前坐在沙坑里喝酒吹B的红皮肤恶魔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一个熊抱试图抓住浑身鳞片,一看就很滑溜溜的特工先生。
而众所周知,特工是不死于徒手的。这位身材高大的亚龙人侧身躲过了热情的拥抱之后,伸手拉住了帐篷,用力一拉,多年来尽忠尽职地支撑着帐篷的木杆轰然倒地,被拉胯的帐篷把所有人都给盖住,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恶魔们纷纷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别让那个间谍跑了!”
“啊,是魅魔小姐的大腿……是魅魔小姐的尾巴……prprprpr……”
“噫!”
“丢人”
“哪来的狗,guna!”
花了好一会儿,恶魔们陆续从帐篷底下钻了出来,这滑稽的场面才终于停止。而那位长着鳞片、一看就很滑溜溜的亚龙人早已逃之夭夭。
当呆萌善良贤惠能干的魅魔小姐把帐篷从鳄鱼先生的头上扯下来时,发现这位鳄鱼先生依然盘腿坐在他的地毯上,动也不曾动过一步。
他就这么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远方。魅魔小姐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可以看见集市外有两棵树。其中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
大概不是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