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雪花才变得细小轻缓起来。
桌上一盏烛灯,烛光轻轻跃动,晕开一圈明亮的光圈。
沈之璋有些木然的坐在桌前,此时桌上虽然摊开许多书籍,可他的目光却不曾落在书上半分。
自从下午六公主默不作声离开后,她没回来,沈之璋就一直保持这个动作坐在书桌前发呆,他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生气,搞得整个屋子的气氛都变得低沉起来。
煮豆垂首立在一旁,偶尔翻起眼皮偷偷瞄一眼书桌前的人,不敢言语。就在他以为沈之璋要变成一尊石像时,忽然听得他开口说话了。
“煮豆,你说我这是在干嘛啊?”他突然轻笑了一声,语气平淡且陌生:“我怎么突然就这个样子了?”
以前的他浪荡不羁,过得漫无目的,他知道自己身子骨差,一心想的是人生苦短不如混吃等死,人生怎么快乐怎么来。可如今的他,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了勇气,突然就要读书入仕,争取功名。每日过得苦哈哈的,可他竟然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他究竟爱的是哪种生活啊?或许哪一个才是沈之璋应该过得人生呢?
如从前那般轻松自在恣意妄为生活,还是如现在这般辛苦无望倍受嘲讽的人生?
怎么遇到一个高锦书,他的生活就突然改变了呢?她也不曾呵斥打骂过,让他非考功名不可啊?
万籁俱寂的傍晚,沈之璋突然就想通了什么。
这种感觉就好比是她架起锅来热了水,而他是那只锅里的青蛙。温水煮青蛙,青蛙不自知。她诱导他向上,规劝他学习,从一开始找他谈话就已经开始了这种无形的改变。
在福庆长公主府上意外听到的一堂课、像哄孩子一样给他买新衣服新笔墨、夜晚相陪学习、鼓励他赞扬他……她把这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让他觉得自己真是大器晚成,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而他也就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重来一遍。
若非前几天窦老先生命去年主考官出题考试,而他考的一塌糊涂后听到同窗好友说的那些话,他一直会这样天真的努力下去的。因为他还记着儿时那个聪明的“天才沈二”,那个被所有人夸奖、聪颖伶俐、出口成章、父兄得力未来一片光明的沈二。他总以为曾经失去的在一点点回来,他能一点点找回来。
可现实是他荒废了太多时光,身体不再健康,如今沈家的体面全靠着一个公主。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个靠着女人上位的废物病秧子罢了。
那么他的努力有什么意义?无非是让那些非议的声音从当面转到了背后罢了。
煮豆犹豫几番,没敢说话。
沈之璋又自言自语一句:“要不然还是算了吧,就这样得过且过也挺好的。”
煮豆有些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沈之璋在说什么。此时屋内的气氛和沈之璋的状态让他有些惶惶不安。正当他手足无措时,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
六公主拥着小暖炉轻快的踏门进来,刚进门便疑惑问道:“咦?怎么不多点灯?黑漆漆一片。”
煮豆如获大赦,连忙道:“公主总算是回来啦,奴才这就去点灯!”
锦书点了点头,她放下手里的小暖炉,解了披风,搓了搓手才慢悠悠的走到书桌前,随意看了沈之璋一眼问道:“黑乎乎的能看书?”
说不诧异是假的。
她竟然还像没事人一样,和往常一样和他聊天?难道下午的事情她一点也不介意吗?
“没看。”沈之璋憋下心中的疑惑,垂眸回答道。
“哦。”锦书没太在意:“不想看就不要看了,吃过晚饭了么?”
“没有。”
“那就传饭吧。”锦书吩咐春绢:“早点吃饭早点收拾,今天外头下雪,回头叫下边的人也早点歇着。”
“哎!”
两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吃饭。
锦书全程谨遵后来某位大师说过的话:最高的轻蔑,就是连眼珠子都不要转过去。她一向沉得住气,所以吃饭还是吃的很香的。只是沈之璋心里就颇有些愧疚了,连平日里最爱吃的水煮鱼都没有碰。
吵架后先开口的肯定要是男人。
果不其然,沈之璋沉不住气突然放下筷子,犹豫一下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哎?”锦书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应该先认错吗?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话,是个什么缘故啊?
“帮你什么?”锦书疑惑。
沈之璋猛地偏过头去,吸了吸鼻子道:“劝我读书,考取功名。”
“啊?不是你自己说想入仕的吗?”锦书反问一句。
却听得他苦笑一声,回忆了一下,酸涩说道:“哦……是啊……这话好像是我说的。”
他慢慢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睛,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是,公主。那时候我忘了我身体有旧疾,可能不能长寿。也忘了自己少年时做的荒唐事。你那样鼓励我,总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
锦书眨巴眨巴眼睛,知道这孩子如今是回过神来了。那阵子她确实是明里暗里给他喂了不少鸡汤,搞得他打鸡血一般整日沉迷学习。
“那如今呢?”锦书不动声色追问一句。
“如今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都是徒然的。我可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厉害,也许做不了好多事情……”听他长篇大论开始摆道理,锦书快准狠的抓住中心思想,直接开口问道:“最近模拟考砸了?开始怀疑自我了?”
沈之璋一噎,余下的话再一句也说不出口。不过好像真的是她说的这样啊……
“也……也不全是吧。”
瞧他神情,锦书知道自己猜了个**不离十。不过她先侧身看着他一本正经道:“先说对不起。”
沈之璋懵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今天下午真的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同你说话。我是一时烦躁,才没控制住情绪,我……”
“好了。”锦书出声制止,得到了她想要的话语,她才扭过身子,十分认真的说道:“你方才问我为什么帮你对吗?”
四目相对,沈之璋发现她的眼睛太过于平静了,干净透亮,理智成熟,包容克制。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混江湖眼界开阔,道行远在高锦书之上,只是今日想通很多事情后,再琢磨她的为人处事,他才明白,高锦书的智商情商远在他之上。
他之所以和她相处的愉快,从来不是因为她性格懦弱柔善好相处,而是因为她降下等级来让着他,顺着他说话。
“我一日三餐,吃什么都香,不挑食,每日饭菜不过二两银子。”
“我一月做三件衣裳,也不怎么爱钗环,很少出门。不敢说过的节俭,但从来不物质。日常花销很少很少。”
“我也不好面子,不曾攀比过你是什么身份地位。因为我深知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官高不高无非是死后便宜盗墓贼罢了。”
沈之璋有些茫然了。她突然说起这些做什么?
“可是我命好。虽然不怎么受宠,但好歹是个公主。如今有房有车有钱,只要我安分,我大概可以平平安安活到老,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追求。”锦书一摊手道:“所以,其实你考不考试,是什么样的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你一直做个无所事事的沈二,那我也就顶多辛苦一下太医,在母亲被你气病的时候收拾一下烂摊子罢了。”
“你……”沈之璋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薄凉又客观,真实又残忍。他还以为她多少会说些家庭夫妻道义的话,起码让面子上不会这样难堪。
“很残忍是吗?”锦书含笑问道:“可没办法啊。这就是现实,我会这么想,别人也会。你没价值一天,别人就会这么想一天。”
“可是……”沈之璋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他浑身都在颤抖,几番平复情绪,才问出口:“可是……你不是已经接纳……这样没有任何价值的我……难道这些日子的情分都是假的吗?”
“当然不假。”锦书叹息一声:“若是假的,这些话我早就告诉你了,何苦等到现在?”
“可……”
“之璋。”锦书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下声音道:“我不晓得别人的家庭是什么样的,我理解的夫妻是相护包容的。只要你心地纯善,没有背叛,没有疏远,那不管你是爱开玩笑胡闹也好,是没有功名没有价值也罢,我都可以接纳。我可以把我这个公主的名头借给沈家,借给你,我能做到的都可以护着沈家。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一尘不变的。”
沈之璋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比如二皇子。”锦书笑了笑:“比如二公主。我也许能做一辈子六公主,也许哪天就是阶下囚。二皇子败了,二公主还有个大将军给他撑腰。你不想科考可以躲回来做个沈二公子驸马爷,可若是沈家倒了,我也倒了,你有地方给我们躲吗?”
“我……”沈之璋猛地避开她的视线垂下头去,掩住所有的自卑和愧疚,哑着嗓子道:“并没有。”
“所以说你要读书入仕啊。”锦书把话题转了回来:“除非你命好投胎出来就有权有势,那么剩下的每一个想要得到的东西都不容易。没有什么路好走,你要是因为一点挫折便全盘否定自己,那也就太不值当了。毕竟路是走出来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做不到?”
沈之璋面色开始愈发的苍白,神情也越发严肃起来。他紧紧握着拳头,只是那一直皱着的眉头突然就放开了。很多细微的自卑的内疚的震撼的情绪都被他掩下,可心里却突然生长出许多莫名的力量和勇气,很快从心底里蔓延开来。
“之璋,我知道世上人无完人。我不要求你多么完美,没有棱角没有脾气没有缺点。我也知道你以前受过许多委屈,身体也受过重创。但我还是希望你的心是鲜活而自信的,既然活一日就活的精彩。或许有一日换作是你来开导我,做一盏明灯,我便迷不了路。”
那一夜,锦书没有再多废话。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沈之璋突然觉得,八岁那年死在战场上的那个沈二,是真的又重新活过来了。
其实他也可以说很多话的,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会年轻的沈之璋还不知道,在这之后的许多年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那时所有人都劝他再娶一位夫人,而他却执意等着她。
别人都夸他,赞锦书命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的命好的那一个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