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琼英的爸爸,好像隐身了一样。并非是文琼英真的见不到他,只是,看到了也跟看不到差不多,两个人之间对话永远是---
“这段时间学习怎么样啊?”
“还行。”
或者“这次考了多少啊?”
“考了班里第一。”
“数学多少分?”“语文多少分?”“不能光看考了多少名,你看这次语文没考100。”“多努力!”
一般进行到这个时候文琼英就只会用“嗯”和点头来回答。
爸爸是不善言辞的人,文琼英在年幼时就因着自己女孩身份,对爸爸爷爷已经屏蔽了亲情的输出。或者说,是屏蔽了所有亲情的泛滥性输出,只是对爸爸和爷爷更吝啬。
她一直也努力想像书里那样跟自己的家人亲密些,可惜,实在太别扭。文琼英曾试着对妈妈说“我爱你”,下了好多天决心,每次一站到妈妈面前,就感觉有双大手掐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腻歪的话。最后还是放弃了。
这一天文琼英正在上自习,周老师忽然叫她出来,接着就被大姨匆匆领走了。她一头雾水。
“大姨,怎么了?”
“琼英,你奶奶不在了,你赶紧跟我回家准备准备,明天带你回去。”
“不在了?”
“嗯……”
“我明白,大姨。就是,觉得有点,突然。”
“别伤心,孩子,人老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倒没有特别伤心……”文琼英心想,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一早,文琼英穿上大姨准备好的一身素衣,急忙忙赶回老家。
说来,文琼英已经有些日子没回老家。文琼英总是告诉自己是因为学习比以前忙了,没那么多时间了。实际上,她自己内心清楚的感觉到,是自己势力了,她开始看不上老家的饭、看不上老家的穿着打扮、看不上老家的人。文琼英不知这样的心思从何而来,从何时来,她还总是为自己这样的心思嫌弃憎恶过自己。可,再理性的想法也无法阻挡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成年人尚且做不到,更何况一个小孩子。
这个老家里,小姑姑是文琼英最喜欢的人。小姑姑只比文琼英大十二三岁,还是个少女,两个人很多事能说到一起,可惜,小姑姑很早就嫁到了邻村。初始,小姑姑还总带着文琼英回姑父家玩,不久,小姑姑准备要宝宝了,也不再顾得上文琼英。
奶奶是跟文琼英最亲的人,她可能总怀了些“歉疚”的不安,对文琼英格外保护。就连三叔家的大胖小子出生后,依然没有动摇文琼英的地位。奶奶总会给她熬大米粥。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家里唯一的好东西就是大米了,奶奶总还留给她最稠最浓的那一碗,而自己只是喝点稀汤。奶奶会抱着她、背着她、揽着她在田间、院里、屋里忙着各种事,哪怕她的背已经被生活压的直不起来。文琼英虽然偶尔会嫌弃奶奶的一些陈旧思想和做法,但对奶奶的感恩无法改变。
四叔也娶了新媳妇,再也不带她到处跑着玩了。四叔家生了一个妹妹,兴许是有了文琼英的事情在前,爷爷没有闹得太厉害,倒是四婶自己,过不去这坎,憋着劲非要再生个小子。奈何这几年独生子女政策实行的最严格,只能暂且搁置。
三叔一直是暴脾气,文琼英不止一次见他在家跟三婶吵架,摔东西。他家第一胎就生了男孩,总算是遂了爷爷的心愿。
二姑是见得最少的,文琼英一直纳闷,好像二姑特别十分非常不待见自己。如果碰到自己回来老家,她铁定过不了五分钟就抬屁股走人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文琼英不在意。
平时过年都聚不齐的子女,现在都到齐了。然而文琼英并没顾得上分辨跪在那里一排素衣蓑帽的人都是谁,就被大姨推搡到棺材前。
大姨嚎着“婶子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啊!”
还顾得上冲文琼英使眼色。
文琼英也被这凄凄惨惨的环境感染到,掉了两滴眼泪,喊了两嗓子“奶奶。”
之后她才分辨出爸爸妈妈分别跪在左右,他们没有跟她说话。他们都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
文琼英没来得及凑上去跟他们说句话,就被大姨拉着进了旁边的屋子里。
这里有好些人,呜呜嚷嚷的,文琼英大都不认识。都是些大婶大妈的,隔壁在哭哭啼啼,这屋里骤然气氛就不同了。他们都一堆一簇的嗑瓜子聊天,有时还会轻轻咯咯的笑两声。连大姨进了这个门也瞬间变了脸,一扫刚才的难过,跟旁边的大妈寒暄起来。
文琼英一进来,就不停有人来搭讪。
“呦,这是老大家的闺女吧。”
文琼英不认识,没说话,只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
大姨连忙说“可不是,她昨天还上课呢,这事太突然了,今天这才赶过来。”
“哎,可不是,大婶子啊,听说也是急病,一下子就去了,倒也没受罪。”
“嗨,那还好点,要是一直得病住院的,可是活受罪……”
俩人还聊起来了。
文琼英一直安静的坐在旁边。连奶奶出殡,也没人叫她出去。妈妈找个空进来,说,“安生呆在这,哪儿也别去。”又急匆匆出门了。
文琼英偷偷跟着大队伍远远的看了看。
前边是很多白色的布条在大竹竿上晃啊飘啊,中间是包着奶奶的大木头箱子。说起来,文琼英最后也没看到奶奶的面。后面是披麻戴孝的一群人,那里应该有奶奶这一生养活的几个子女,还有三叔家的长孙。二姑家的哥哥也跟着一起。
文琼英心里一阵冷笑,奶奶离世,她知道的最晚,奶奶已经停了两天灵,她却只要赶在发丧前到场假模假式哭两嗓子就行,就连发丧出殡,她这长子嫡孙女也上不得台面。心里不由得一阵恨恨。
因着奶奶的坟选址离家特别近,送葬队伍龟速前进,那些刺耳的唢呐响锣什么的,也一直聒噪不停。最终,奶奶的棺木要埋进土里,不知是找哪个能人异士算了算,竟然把坟址选在河床上。对,就是以前说的那条小河。
家乡这几年开始发展,随之而来的就是环境的极度恶化。之前能吞噬人性命的那些河水一年比一年少,现在只剩下干涸的河床,仿佛在仰天控诉。文琼英不止一度怀疑,当小河彻底没水的时候,会在河底看到一具具的骸骨吗?据村里人传言是有的。小南哥是不是也在那里呢?那些逝去亲人的家属是不是会再难过一次?
河床太深,坡度太大,徒手挖坟进行得很慢,把棺木放进坟里更是动用了起重机。一阵折腾,随后子孙们轮流在坟前烧纸说点什么。之后大家就三五成群的回了家里。
院里的那块空地,早已搭起戏台子,回来的人便都在戏台前津津有味的看起戏来。文琼英不明白,有人离世不是难过的事情吗?为什么还要吹吹打打,现在还要唱戏,呜哩哇啦不停,间或那些唢呐还上去凑个场子。文琼英听不出那些调调的悲伤,只觉得心下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