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信宫里回去,桓皇后应该是早就得了消息,候在长秋宫门口等她。
昭阳见了她,睫毛上下一眨动,眼泪顺势刷刷掉落了下来。
“母后——”她话里带着哭腔,边说话边呛着冷风咳嗽起来,鼻尖红通通的一片。
“好了,母后知道你受了委屈。是那桓家女郎惹出来的是非,还要你替她们受着罪。”桓皇后揽她入怀,抚着她的后背替她擦去许多眼泪,“母后会训诫桓家,教她家长辈好好训导规矩下去。这桩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宫也会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桓皇后最是心疼这个女儿,对娘家也多有怨言。
现下她同昭阳是这样安慰着,实际上万嬷嬷早些时候便带了消息回来,探问过多位当时在场的勋爵夫人,将那桩事情完完整整复原了出来。桓家几个姑娘实在是蠢笨得很,只以为自己动了小心思,旁人便看不出似的,为挣一个八字还未有一撇的世子夫人,竟把主意算计到昭阳身上去。
桓家大姑娘和三姑娘是想早早把二姑娘踢出局,以绝后患。而那二姑娘,据说是在自家爹娘面前说话无异,只有对着其他房里的叔伯婶母、及外头不熟悉的人才磕磕巴巴地说不好话,因此那次宫中设宴才未被带进宫里,怕冲撞贵人。可到底是见了不熟悉的人心生羞赧,还是恶鬼藏在心底里犯恶水,便只有那姑娘自己心里清楚。
当着昭阳的面,明明说是性情内向羞赧,却还说了那一大番话,虽断断续续,却一点儿也不妨碍旁人理解意思。昭阳这孩子误打误撞觉察到了十中八九,可不就是明晃晃拿着“盛气凌人”的帽子想扣在昭阳头上吗?
还说冲不冲撞贵人的,可不就是冲撞了昭阳公主吗?别以为昭阳养在她身边,这件事情就能这么算数了。若是桓家教养不好下一辈,输了门楣体面都是事小,百年基业可莫要栽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身上了。
桓皇后无意叫桓家面上失色难堪,但实打实的处罚,是绝对逃不过了。
正愁着要怎么处理那桩求到她跟前的可笑的婚配呢,这可不就主动递刀过来了?
夜里昭阳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披散着长发,抱膝怔怔看着台前摇晃的一盏灯烛。她小时候总觉得这留下的灯火晃眼,碍着她睡眠,可重活一世,却觉得这灯盏亮着才使人安心。她把脸埋在被面上,不觉得身上冷,只觉得心里寒凉。
只有在夜里,她才能冷静下来,压制着多年习成的暴脾气,重新考虑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从前的自己,只把自己约束在小小的圈子里,对圈子外面的人,懵懵懂懂不知道该如何相处打交道,于是就一贯高傲待之。反正昭阳公主的名号摆在那里,与你说话就是开恩赏脸瞧得上你,不与你说话,那也是你的运道本分,受着便是了。
可现在,跌跌撞撞受了这么些事情,总是太过糊涂地过日子,仍是学不会收敛性情,好好思虑若是上一世的事情重头再来,她是否能逃过上一世的结局。
她穿了鞋子下床,走到桌前离那盏灯烛更近些。俯身坐下趴在方桌上,脑袋靠在手臂上,感受着热源,指尖靠近灯烛火焰的外廓,隐隐因灯火跃动烧灼而觉得些许刺痛。
上一世,萧阜屿踏破禁宫安华门,骑兵皆身着玄铠,配缨枪利剑大弓长驱直入。
昭阳那时候守着桓皇后停在静安殿内的灵柩,日夜诵经祝祷,既是为桓皇后祈福,也是祈求叛军早日兵败,京城围困局势可解,桓皇后的灵柩也可顺利迁入皇家法场待挑选吉日入陵寝破土安葬。可她没有等来胜利的曙光,而是听见小黄门跪在殿外不住磕头,喊破了稚嫩的嗓子:“昭阳殿下,安华门破,东承太子身死殉国,叛军已往禁宫内帷而来。”
她知道叛军首要之事便是抓住仍在宫城之内的景帝,迫使他交出玉玺,宣布禅位。
忽然生出许多胆量,恢复了往日里昭阳公主的气势。她知一个时辰前东宫递来消息,太子妃脉象已动,即将生产。在这个时候,太子妃比桓皇后更需要旁人的陪伴。
她只带了万嬷嬷便往东宫去,路上未见着叛军踪影,后来登上东宫前的悬空回廊往南极目望去,才知是御林军与金吾卫还在死死抵抗,试图将叛军阻拦在太极殿前端阳门外。可御林军与金吾卫孤立无援,再等不到援军。那些手里握有重兵的将军,倒像是集体噤声一般,把宝都压在了萧阜屿的身上,仿佛是占卜周易得出吉凶臧否,认定了他必能破除南朝江山现拥之主,重立朝堂,狠了心思不理睬京城的求援信。
入东宫偏殿,太子妃与她隔了一道屏风,嘶哑声抽吸声,一盆接一盆端出的混着血的热水。屏风隔不断声响,也绝不了气味。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去。
昭阳扶着墙壁,压着干呕的念头强撑着与太子妃说话,要她撑住。
太子妃身边的嬷嬷交握双手匆匆出来见了昭阳,欲言又止的神情,露出焦急为难。
“可知道了?”万嬷嬷开口问。
“是呢。知道后娘娘便一下泄了力气,如今小皇孙还憋在娘娘肚子里头,出不来。”
“昭阳——昭阳——你同我说实话,外头的人还能支撑多久?”
“尚可撑一炷香时间。”
“一炷香。呵,一炷香的时间。赔了我夫君的性命上去,也不过才能换了南朝河山最后一柱香的喘息时间。”太子妃抽着气,哑着嗓音又哭又笑,“嬷嬷,必要让他们想一切的法子把这孩子从我身体里取出来。这是我的孩子,是我和太子殿下的孩子。必须得活着。赔了我的命进去,都要让他好好活着。”
太子妃这话,便是下了死命令。
嬷嬷给万嬷嬷递了眼色,眼底俱是痛心悲绝,却也知太子妃的举措,已是绝境里最后的办法了。万嬷嬷心领神会,手脚麻利拖着昭阳出去了。
昭阳被万嬷嬷拉到了东宫左侧几座连片的宫室前,那些属于东承太子的女人,无论位分高低,皆伏身跪倒在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昭阳汪着眼眶里的泪,看着万嬷嬷,颤抖着声音问道:“太子妃她——”
“这是太子妃娘娘的命。殿下如今该考虑的,是如何带着小皇孙从这禁宫里脱身。”
“嬷嬷?”
“太医院的稳婆,手脚麻利得很。太子妃娘娘既放了话下去,皇孙便即将降生。若是得了一位小郡主,殿下也不必费心了,没有继承权的孩子,萧贼许是能抬手放过。可若是小皇孙,太子妃娘娘便是把那孩子后半生的命途都托付在殿下您的手里。南朝东承太子的嫡长子,太子妃娘娘拼死留下的血脉,必是不能留给那佞臣。”
“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