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间斋饭,昭阳从架子上拿了书卷坐在窗前翻看几页。
女使入内,执着蜜香盒往炉子里撇了两勺安神洛菊香。
“殿下若是觉得倦了,放了帐子下去,进纱厨里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太后说晚膳前都不拘着殿下,做什么由得您自己安排呢。”太后身边的女使说。
昭阳点头。她一贯有午睡的习惯,除非是在宫外赴宴做客,否则每日到了这个时辰必是要换了寝衣安睡的。这几日随太后住在禅房里,她自然也是保着这习惯,既然太后晚膳前都不会再传召她,她便安心睡下即可。
才初初看了三两页内容,倦意来得这样快。
她放下书册,按着额头轻轻揉捏着穴道,觉得指尖按触的地方酸酸涩涩,大概是来时路上一番折腾,伺候在太后身边又不比长秋宫里自在随性,心神耗费了许多,故而真是困了。
存乔进来替她更衣,替她褪了发簪,洗去面上脂粉,底下的小侍女一处处关了寝房的窗门,点了两只暖炉搁在床头前。
昭阳嘱咐存乔看着时辰叫她起身,便进纱厨里盖被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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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昭阳公主睡下了。”
“知道了。差两个人候着她的门。”
太后漱口,将发髻上两支凤钗拆去,换了一支白玉水滴簪进去,满心都挂记着亲生的女儿,哪里再有工夫去理会昭阳公主的事情,嘴上问道:“溧阳可到了?等在后头了?让她快些过来罢。”
“回娘娘的话,今儿溧阳殿下还未到呢。雨雪天山路难行,溧阳殿下又是拄杖徒步从后山过来,难免耽搁些时间。”
听身边心腹嬷嬷这样说,太后心里也不好受,敛容叹息道:“这孩子今日折腾着上山,怕是膝盖又要受不了。你去添几只火炉子,烧得暖和些,再煮一副姜丝驱寒汤,兑些花茶添进去,别叫口感尝起来太辛辣生涩了。”
“是。”
溧阳长公主当年忤逆圣意,犯下滔天罪孽,寒冬腊月里被罚跪在重华门前好几个时辰,顶着鹅毛般洋洋洒洒的大雪,整个人都要被雪埋起来了。最后她撑不住昏了过去,还被景帝勒令不许人搀扶,硬要她跪足了时间才准许起身。由此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太后心疼女儿,却不能对同是亲生的儿子指手画脚。
候了好久,终于是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起。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拉开。浑身冒着飒飒寒气,头戴帏帽的女子穿一身雨过天晴烟纹绮罗裙跨过门槛拖着步子走进来,看她行走间腿脚不是很便利,停滞拖沓感深重,该是有腿疾在身上才是。
外头人如何能想到,当年立于朝堂上,手执奏章疏文,指点社稷政道,风华正茂如灿星降世的溧阳长公主,被文史大家佥茹先生称赞是“儒法道墨,云集百家政论之长。恢弘文章,载民策法,皆出于一人手笔”,如今竟是这副落魄光景。她虽还保留着长公主的封号,过的日子却是简朴清苦。若非太后还在世上庇护着她,只怕她同母所出的兄长早就取了她的性命去。
“女儿拜见母后,愿母后万安常乐,事事如意。”
溧阳长公主屈膝拜了下去,看似动作流畅,实则是承受着锥刺骨之痛。
帏帽下的面容上丝毫不显,足可见她心志何般坚忍刚硬。
太后见了这个女儿,就忍不住要红着眼眶背身抹泪了。
“不要行礼了。你这孩子啊!”太后痛心呼喊道,拍着腿起身来搀扶她。
溧阳长公主伸手摘了帏帽,随着太后过去坐到了胡榻上。
嬷嬷仔细端详着溧阳长公主的面容,也不知是真心看出了些什么,还只是为着哄太后高兴,说道:“娘娘,您瞧长公主殿下,精神头可是正不错呢。”
太后闻言,也拉着女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或许是心理暗示的缘故,倒是觉着溧阳同先前看起来有些不大一样了。
从前溧阳长公主的心冷了许多年,活在这世上受着凄苦折磨,渐渐把年少时那些锐利锋芒主动丢弃了,只持着最后一份尊严傲骨,睁眼看着这大好河山将在景帝手中往什么方向倾颓而去,才没有自折了去。
只是如今见着天下风云涌动,暗潮迭起,现在的年轻人比起从前那一辈,更多了许多可塑之才,铮铮耀目少年郎,或许是多年难遇之机缘将至,天命不弃南朝,将她那藏得连自己都要觉察不到的拳拳赤子心都重又燃起一角,澎湃烧灼下,竟生出几分年少时候搅动朝局、显身手展抱负的意气。
“嬷嬷好眼力。”溧阳长公主说道,从袖间取出一份卷成细筒状的信笺,“母后——”
“溧阳!”太后厉声喝道,一手按捏住了溧阳长公主握着信笺的手,眼底全是警告的意味,“哀家见你,可不是为了看你重蹈覆辙,又走从前那条老路!”
“母后,母后。”溧阳长公主的声音断了,她脸上露出一份无奈的笑,心底里却透着万分悲凉。这就是她的母后,满门清流、桃李天下的谢家的女儿。
她又能再多指望些什么呢?
拳拳孺慕之心,就是受多了这样的摧折,才这样渐渐熄灭了去。
太后从她手里强行夺走了那筒信笺,丢进了火盆子里。火舌往上猛地一蹿,把那娟黄色的纸张烧着了。
亲眼见那藏着祸根的纸张烧成灰烬了,太后才松了一口气,又转头拉扯着溧阳长公主的手,压低了声音威吓道:“你这孩子,要折多少人性命进去你才知道做罢?你皇兄最看不得你对朝政指手画脚,哀家从前提点了你多少次,你都当作耳旁风。若非因此祸端,只怕你现在早就嫁作人妇、子孙满堂了。你看看清河那孩子,规规矩矩,恪守妇道,顺着皇上的心意,如今儿子都长得老大,要下场考春闱了。你呢?碌碌半生,得到什么了?废了两条腿,被闭锁在荒山别院里头,身边只得两个粗使嬷嬷。哀家将你生养出来,可不是要你受这委屈的。”
溧阳长公主没有抱怨,她只坐直了身子,看着隔了厢房分作内外两室的素纹屏风,轻声道:“清河姐姐与我,还是不同的。我从父皇那里得到了太多,昔时以为是旁人求不来的恩赐。如今在母后眼里,应当全是祸患之源罢。若是父皇从初时便把我当普通孩子看待,不使我与皇兄在一处启蒙念书,现下许是我的女儿也长得与平姚公主一般大,要张罗着出嫁了。凡事不能重头再来,既已开弓,便再无回头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