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还是略略劝住了鹿拾公主。
后者终于从那种因产后极度恐慌而生出的疯狂强硬状态里稍稍得到情绪的冷却。
她抓住昭阳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绝境中伸递过来的救命稻草。她握着昭阳纤细的手腕,拇指摩挲着突起的骨骼,忽然悲从中来,清泪淌下面庞,隐没在凌乱散开的鬓发间。
“昭阳,我是不是很没用。外强中干,说得大概就是我这样的人罢。”她像是泄了气的球儿,往日里人前撑着的那股子强健精神气都消散了,她心灰意冷地撒开了手,裹着被子默默地掩住了身体,闷着声音打发众人,“你们都出去吧,教本宫一个人安静地思忖思忖,往后究竟要怎么办。昭阳妹妹,你也走。王嬷嬷,李嬷嬷,这里用不上你们,都走,都出去!”
鹿拾这样说,可她精神状态一点儿也不稳定,底下人难敢真的就这样出去呀。
“本宫还撑着力气呢,绝不会做出那种自毁自伤的事情。往后日子里这两个孩子还要依靠着本宫这个亲娘呢,哪里就能在这个时候便泄气心冷了。”鹿拾抚着凌乱毛躁的头发,随手擦了擦面上的泪痕,硬生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都出去,都出去,可别逼着本宫发火亲自赶你们出去。”
昭阳拉着万嬷嬷和柳嬷嬷退到外间去了。她坐在正屋里厅堂中摆着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毛尖明前茶,掀开盖子由着水汽氤氲上升,熏着她疲惫的眼睛与吊起的神思。万嬷嬷候在一旁看着她,竟觉得小殿下这个动作与皇后娘娘处理宫务碰上烦心事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平素日子里哪里看到昭阳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可惜女儿家都是要这样在实践的风浪中慢慢坚强起来的,断没有一生下来就办事妥妥贴贴、八面玲珑的女郎君。皇后娘娘如今是真的体悟了为人母亲的职责,不是一味地为孩子遮蔽风雨,而是要教会孩子自己去对抗风雨的本事,这样即使是到了母亲羽翼再也呵护顾全不到的地方,依然能安安稳稳地使日子都在掌握之中。
尚未来得及在少府监府上用过午膳,前院就使人过来传话,依旧是被阻拦在阆苑外头,扯着嗓子冲里面喊:“宫里来车马及中贵人啦。已在外院门口候着奉昭阳公主殿下鸾驾回宫呢。”
昭阳这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竟然大半天都过去了。
她只得带着遗憾且怜惜的心思进内屋去与鹿拾公主道别,后者听过木木然霎时没什么反应,迟钝了片刻才起身欲拉着昭阳的手再多作叮嘱。只是当着柳嬷嬷与万嬷嬷的面,鹿拾也知道有些话终是不能说出口的,她便只好将无尽的心思都挤塞在三两句话里:“昭阳妹妹,姐姐的心思记挂着孩子,求你回宫倘若得见皇祖母与皇后娘娘,定要陈述我的心志。”
“昭阳晓得的。鹿拾姐姐且安心养着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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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路途中,昭阳又想起离别时候看到两个小外甥灵活可爱的模样,他们那时已经睡饱了觉又嘤嘤哭闹起来吵着几位乳母和嬷嬷女使。轩窗下,雅室里,婴孩最是稚嫩纯净的模样深深烙刻在她的脑海中。她重生回来的这半年里,宫里并没有刚出生的小婴儿,因此她早就忘了上一回见到这样白嫩嫩、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小团子是在何时何地。
孩子终是无辜的。若是真的因为双生子的缘故,而强使一个孩子在这样小的年纪就要旅行走过大半疆域,从京城回到淮扬祖宅里,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公主亲娘与驸马爹爹,没有机会看那个与自己生得一般相貌的哥哥是怎样过着日子,该是怎样一桩无可奈何而实在不幸的事情呀。
昭阳还在默默感慨着,却冷不防前头拉车的马匹发出呦呦嘶鸣声,猛地刹住脚步,车室哐地一声抵撞在木车架上。昭阳也毫无防备地磕在轿厢内壁上,额头上都磕破了皮,擦出了几道血痕。
万嬷嬷与柳嬷嬷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外头负责赶车的中贵人忙不迭连声告罪讨饶,他知晓自己惊扰冲撞了里头的公主殿下,回了禁宫少不了一顿责罚,但此刻更要紧的是立即求得公主殿下的饶恕,以免在一顿惯例板子及罚俸之后还要额外多受到来自公主的惩戒责罚。
那边萧阜屿也是堪堪拉扯住缰绳,安抚住受到惊吓的骏马。他刚刚打发掉了赖在国公府里只知道喝酒说胡话的谢怀年,想着祖母爱吃葳蕤轩的酥饼,因此骑马外出去购买。只是半路上在连接主干道的巷子拐角处不知怎么忽然冲出一辆不按马车道行路的红漆马车,突兀惊吓到了今日骑的这匹有些怕生的母马。
早知便还是骑平日里习惯的那匹黑鬃毛赤色骏马。
他眼力好,看出坐在车架上赶车的是禁宫里穿深衣的中贵人,又听见这中贵人慌忙下马车跪地磕头请罪,嘴里念叨的是公主殿下。
是哪位公主?
不会又是那位多次撞入他视线的昭阳公主吧。
那日不是说金玉轩前撞见白日伤人案的,就是这位昭阳公主吗?按道理受到了那样的惊吓,娇生惯养的公主就该好好留在禁宫里安养神思,今日大雪纷飞,本就不是出门的好天气,怎么又带着人出宫来了。
昭阳掀开车帘正要让内监快些上车继续赶路,外头天寒地冻,她又尚未用午膳,可别再耽误时间了。她头上戴着帏帽,可隔着纱帘虚虚只一眼就认出那个几步远处骑在马背上的男人。
上一世覆她家国的恶徒,自然是哪怕化作灰也要认得的。
“萧世子?”昭阳有些不大高兴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好几回碰面,她都快要被这反复涌起的恐惧情绪给惹得火气冒起了,每一次见到萧阜屿,她努力想要从记忆里淡化的血腥场面就要重新鲜明浮现起来。
哪有他这样作仇家的。
真是满京城处处都有他的身影,合着他每日里什么要紧的差事都不办,赶着来教她日日不痛快,心思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