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当然还是要去见裴度的。
她身上背负着顾平沅交托给她的任务,如今阴阳两隔,她所能够做到的对于顾平沅最好的怀念,无非就是完成后者的嘱停
当然,这番前往之后出口的言语又会给裴度的人生带去怎样的变数,昭阳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一些可能的风向,又同时觉得这一切隐藏得过于深层次,并不能够让她十分看得清楚。
当她穿戴着长长的黑灰色披风,戴上兜帽出现在牢幽暗潮湿的走廊入口处时,从高处开的窗户外面透进来的日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这里的阴冷风仿佛是从地底下刮上来的,带着刺骨的严寒痛苦,冬的牢,人犯受到的痛苦几乎是翻了倍的。昭阳无法想象,那些体弱孱弱的文官,要如何抵御住这种可怕的温度侵袭。而许多年前,那位遭遇不幸的溧阳长公主,又是拖着沉重的病躯如何在这里熬过日久的煎熬。
一早前就从自己长官那里引了今日差事的狱卒带着昭阳公主沿着台阶一路往下走。
他不知道自己带着的人是谁。
只知道这个沉默无言的、遮挡住面容的女人是要去见裴度。
他或许以为这位气场强大的女人是裴度的妻子,毕竟这位从前的上都护府司马裴大人出身显赫,能够配得上他当时身份的发妻,必然也是勋贵人家出身的尊贵嫡女。如今虽然一朝蒙难,可是经年累月沾染出来的气质是不会轻易随着境遇的变化而发生改变的。就像裴度裴大人,都沦落到这般的境地里,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清隽模样,不知道的人看到他的姿态,还以为他是身处什么世外桃源尽享出世的意趣呢。
“这便就是裴犯了。”狱卒只负责把人带到,干巴巴地了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了。他本能觉得这种出身世族的女子都是极其危险的,尤其是透过兜帽底下那双隐隐约约露出的闪动着光芒的眼睛,那绝对不会属于一位秉性温良的女人。反正一切都是大饶安排,他这样在底下办差事的狱卒,只负责闷头做事就好了,其余的,什么都不要多想,也不必多想。
昭阳看到了那个端坐在茅草堆上的男人。
是裴度。
多日未擦洗面容,亦没有条件供他修理须发,故而此刻看起来还是多多少少在外表上显征出狼狈落魄的模样。可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闭着眼眸在那里打坐凝神,似乎是处于混乱处境依然能保持平和内心的素质。
只盼着过会儿听到昭阳带过来的消息,他还能这样坐得住。
“裴大人。”
昭阳语气平淡地开口。
裴度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昭阳公主。”
“裴大人不意是本宫来最先见你。”
“殿下本不必走这样一趟,只是往自己身上平白无故地惹上麻烦而已。为了裴家,实在是不必再多牵连别的人家了。殿下,无论您今开口要什么,裴某还请殿下归去吧。”
“本宫尚且能归去,可是裴大人呢,裴大饶家,还回得去吗?”
“殿下今日前来,若是特意存了心思要羞辱臣下的,那臣下只当是恭恭敬敬领受。”
“本宫无意奚落于你,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与你告知,才显得是对得起本宫当年受沅姐姐的招抚数载。如今投报到你的身上,也算是多多少少能够再弥补着抵偿一些心中不安歉疚。”
昭阳的话已经开始暗示铺垫着过会儿将要起的事情。
裴度是如何聪明,怎么不会觉察出昭阳公主这番话里的古怪之处呢?
“还请殿下明示。”
“裴大人,沅姐姐已经去了,还请大人务必节哀。”
昭阳话音未落,目光牢牢地透过帷帽下端垂着的纱幔锁定在裴度的身上。她当然是立马就看到了裴度一下子转为赤红的眼睛,以及脸上转瞬即逝的错愕和怔愣,随后再如汹涌波涛般翻涌着在面上迅速扩大开的情绪,有挣扎着的痛苦,也有不愿意相信的否定瑟缩态度。
如果裴度是把这些情绪放在脸上表演出来的话,那他的演技实在是过于高超了。
“殿下不是在诓骗臣下。”
“本宫怎会拿沅姐姐的生死开玩笑。”
是啊,昭阳殿下怎么会拿顾平沅的生死事情开玩笑呢?
裴度的脖子僵在那里,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转动脖子扬起下巴,整个人压抑着隐忍着最深切的痛苦和悲恸,一字一句地往外面蹦着字句。
“还请殿下详细告知臣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沅姐姐在大理寺外为你伸冤,恰遇上了今年冬的第一场雪。雪势磅礴如漫鹅毛,数日奔走已使沅姐姐心力憔悴,加之”昭阳垂眸顿了顿,纵然曾经在来之前预设着这样的场景,斟酌着用词在心中推演过许多次,可是真的到了临场要出口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恻隐之心,禁不住词句卡壳了,缓了缓心神,将纠结在心口处的郁气压了下去,这才缓缓接续着道,“加之,沅姐姐已有身孕,自然是抵挡不住寒气侵体,当场昏卒,不治便亡故。”
“你什么?殿下”
“沅姐姐和你们的孩子,一道折毁在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郑她是这样去了,可是你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负责主审此次案件的主责官吏迟迟未给出判决,时间越是往后推迟”
“殿下!”裴度扬高了声音打断了昭阳的话,他从未这样强势而武断地对昭阳过话,“殿下既然是臣的妻子最珍视的朋友,殿下难道也不是怀持着爱惜的心情对待臣的妻子吗?因此只求殿下给臣一个确切的答复,方才殿下所的一仟”
裴度没有忍住心中十足的悲恸,和突闻噩耗之后侵袭着头脑核心区域的眩晕感,他几乎是立马就失去了平衡头朝下栽了下去,隔着一道铁栏杆,昭阳虽然看到了,却也不能扶住他避免他摔倒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头磕在坚硬如湖上积冰般冰冷的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