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昭阳离开牢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刚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她是在欺骗裴度,帮助顾平沅完成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是否有负罪感呢?
裴度毕竟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的难听一点,之所以要继续活下去,无非是持着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就像很多人暗自压在心底里所猜测的那样,皇帝终有一日还是需要裴家的。如果能活过这一轮的审判,那么至少待到东承太子上位之时,怀着仁君之志的新帝必然是不会残忍对待他的外祖家的。
毕竟,不是所有的君主都会像如今这位皇帝陛下一般,翻脸不认旧情面。
牢的条件,在严酷的气候下显得格外糟糕。昭阳只在里面待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出来重见日时,尽管有冬日暖融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可依然是发自身体里面的寒冷不住地向外散逸。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变成了一块儿冰块似的,所有的热量都没有办法被长久地保存住。这种感觉使她很不舒服,仿佛又想起了那一日顾平沅死去的缘由。
没有谁会比裴家更希望熬过这个冬。
如果皇帝能够念在旧日里那位与他结发为夫妻的裴皇后的情分,念在她仙去多年留有一位优秀的储君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应该默许裴家在京城度过这个寒冬。无论是要去西北的流放地,还是南下往南洋那边堪称是无人之境的流放地去,有一个屋檐,四面墙壁遮挡风雪,总好过一路受人掣肘,看人眼色地连日行路。
昭阳在湖水边沿着杨柳树群建起来的雅致酒集里见到了东承太子。
室内有暖洋洋的空气,那是因为价钱不菲的银丝炭长久地燃着,不仅仅能够驱散严寒,还能在空气里散发出清新淡雅的香气。还真的是不一样的身份,就自然地隔绝出来了两个世界呢。当昭阳解开大氅平静地走过去,选择隔着一只方桌坐在东承太子旁边的时候,她看着透明的宣窗外头,平静结起厚厚一层冰的湖面,心也像是被铺开来放在那上面受尽折磨一般。
“昭阳从前似乎不喜欢来这样的地方。”东承太子手里拿着茶盏,温和地开口。
“从前昭阳是未嫁之身,自然不可随意出宫,才给太子哥哥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罢。”
“哦,原来是这样子。那昭阳今日既然过来了,意思就是喜欢这里吗?”
“很久之前曾经听三哥哥到过。那时候只以为在哥哥们当中,三哥哥最喜好风雅。今日终于有了合适的契机往这边过来,却不意竟然能与太子哥哥见面。只能,是你们兄弟二人心有灵犀,昭阳与太子哥哥也是颇有缘分。”
“自然是有缘分了,否则也不会在最开始便积累下这样的手足亲情。”
“太子哥哥依然看重手足亲情。”昭阳轻呵一声,分明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却被她斟酌着咬着字句,故意添上了许多反问的意味在。如果是那些心胸不够开朗明阔的人,只怕是现下就要冷着脸面生气了。昭阳这么,当然是有底气。她并不畏惧受到东承太子的指责,所以才会这样直白而冷淡地把自己的情绪摆在明面上。
东承太子也觉察出昭阳话里的怨言,可他不是很在意这种东西,便依然温和地答复道:“昭阳确是重感情。咱们兄弟姊妹当中,如同昭阳这样直性子的孩子,的确不多。可能昭阳你是随了桓皇后多年教导养育培养出的性格吧。”
“或许是吧。否则哥哥就也该是和昭阳一样的性情了。”昭阳语气轻下来,她这里提到的哥哥当然指的是同母所出的明烈亲王。
东承太子到这里就缓了缓,没有马上接话,气氛暂时被这样搁置了一下,随后他开口时便转换了话题:“你今去见了裴度。”
“是。在牢见到了上都护府司马当然,裴大公子如今已经不是上都护府司马了。难为太子哥哥还记着他。哥哥应该早先与我这话的,如此昭阳今日见他时还能在他面前稍稍提一句太子哥哥对他的记挂之意,或许可以稍稍消解他此刻的丧妻之痛。”
“你同他了?”
“为什么不?事情已经都发生了,难不成还要刻意隐瞒着他,让他自己去残忍地揭开真相吗?沅姐姐是枉死的,她腹中的胎儿更是比谁都无辜。可偏偏这世间就是容不下她们母子二人,阴差阳错就这样折毁了性命。大理寺如今依然风光堂堂,从前裴府的大少奶奶、宁国公府的女儿就这般在他们门前失了性命,也可以装作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我还能什么呢?”
“大理寺也只是秉公执法,不曾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太子哥哥在这话的时候,是从什么样的立场发表意见的呢?是作为南朝的储君,而全然不曾想到过,裴度还是你的表弟吧。自然了,太子哥哥当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先君臣后父子,父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事情轮转到哥哥的身上,你自然也一样能够作出正确的取舍。只有的时候昭阳也会心想,或许正是这样的纲常伦理,才教人难以排遣内心的憋屈烦闷罢。”
昭阳垂下眼眸,从始至终都不曾将视线转移到东承太子的身上。
“昭阳,你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能够接受这些事情。”
“是啊,昭阳还太过于稚嫩。并不能轻易地消化这些事情。哥哥也一直以来都很辛苦吧。毕竟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都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坏家伙。对于这些变故,对于这些哀伤,对于这些痛苦,所有人都得艰难地流着血,努力地去适应接受罢。哥哥不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吗?如今,只是时间轮转,恰好轮到了昭阳而已。对吧?”
她舒展开眉毛,勾勾唇角尽可能露出轻快的笑容。可是苦涩的意味就僵持在同一个位置,嘴边努力要荡开去的弧度,却是心里头越发垮塌下去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