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药罐子里传出药汤沸腾的声音,从盖子的小口上冒出带着苦涩气味的白气。
苏蝉坐在小木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子,两眼直直的。
昨日里,师父净远跟他说,天下太平之期不远,等他捡来的两人伤愈之后,就要带着他去蜀地的一个叫苦潭寺的地方,正式剃度。
苏蝉摸了摸自己刚有点苗头的头发。
目光下瞥,木凳边是一本手抄的阿含经。
偶尔一阵风来,经书翻动,一行字在苏蝉眼中划过。
“如来十力尊,断灭诸结使......”
风又翻动了几页,又是一句匆匆而过。
“无忧与忍行,寂灭及善觉......”
世人眼里晦涩的佛经道理,在苏蝉眼里,一望而知。
莫说这本他看了又看的阿含经,但凡是佛经,只要他看一眼,就能立马领会贯通。
这既是天赋,也是枷锁。
一旦入了佛门,就是进了牢笼,踏上了不归路,往后的生活都会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届时,生死不由他,吃鱼吃肉不由他,长几根头发也不由他。
了无生趣啊!
苏蝉摸了摸脑袋,感受着发茬和手掌的摩擦。
得想个法子呐。
......
小庙容不下大菩萨,也容不下荥阳郑氏的公子。
庙小得还不如家中的更衣室不说,房梁上蜘蛛网布满不说,身旁躺个黑脸儿也不说,这蚊子一天到晚在耳边嗡嗡嗡个不停,着实让郑十玄愁苦的不得了。
想找点驱蚊的香料,问那小和尚,小和尚不搭理他,问老和尚,老和尚只会说阿弥陀佛。
这什么破地!
这什么破人!
活了十六年,他就没这么委屈过。
“醒醒,醒醒,喝药了。”
刚有几分睡意的郑十玄强忍着怒气睁开眼,看着眼前那小和尚。
迟早,迟早,等着小和尚长大,定要收拾他一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忍住满口奇怪的苦涩味道,郑十玄咽下一口汤药。
这个时候,尤其觉得修仙好,大大小小的伤,仙丹一粒就足以。
郑十玄砸吧砸吧嘴,想念樊梨轩的蜜饯果子。
可这小破地方注定是没有的,不是樊梨轩的蜜饯果子,不吃也罢。
郑十玄咬咬牙,一连几大口把汤药喝光。
寻常的药治不好修士的伤,而这药虽说难喝,里面却掺杂了一些疗效不错的灵草。
凡人不应当识得灵草。
郑十玄怀疑,老和尚净远是个返璞归真的大修士,至少在元婴之上,才能在他的神识之下,毫无破绽,如一个普通人。
这几日,老和尚与他说的话不多,不知道老和尚为何救自己,郑十玄心中惴惴。
照当前看,他的伤势至少还要三两月的功夫。
在这里,他不便闭关疗伤。当务之急,是要寻个法子,与郑氏一族取得联系。
郑氏一族,虽说也有跟他不对付的,但只要他的天赋在,修为在,对家族而言,便不是随手可弃的棋子。
“师父,我化缘去了。”
郑十玄听到小和尚跟老和尚说,心思一动。
这事或许还要靠这小和尚。
......
今日是个难得不热的日子,风吹来尽是凉意,让人舒爽。
通往青阳镇的大道上,在离青阳镇百步左右的地方,苏蝉一手托着一个木钵,一手持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块布,写着“化缘”二字。
化缘,是云游僧人生存的必备技能。
在苏蝉看来,化缘的僧人和街边乞讨的乞丐,并没有多大差别。
可老和尚净远关于化缘则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他说,化缘化的是人的慈悲心。以物换物,以钱交易,人便有了利害得失,生出计较。唯以化缘,得之慈悲,还之慈悲。
当时苏蝉便问:若是世上无人慈悲,不愿化缘施舍,那么我们就不活了?
老和尚如是说道:世上无慈悲,则世上无佛,哪还有什么和尚?
拗不过老和尚,苏蝉只得出来化缘。
往着远离青阳镇的方向,苏蝉缓缓走去。
化缘,要饭,不要脸。
说是这么说,但脸......总归还是要一点的。
两师徒能活到今时今日,多亏了青阳镇乡民的照顾。
苏蝉年幼时,老和尚曾托着木钵,去青阳镇上化缘。
说起来,苏蝉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如今他要化缘去,哪好意思再进镇里。
是不是真要天下太平了,苏蝉不知道,但这几日大道上来往的外乡人确实多了许多。
一个年轻貌美却穿着朴素的妇人捏了捏苏蝉的肉脸。
“好可爱的小和尚,来姐姐给你个饼子。”
年轻妇人身旁,那个身形微胖的男子立马神色不愉,重重咳嗽了一声。
年轻妇人脸色一沉道:“干嘛,你不是嫌这面饼太干,不好吃吗,我给人家小和尚怎么了?前面就是镇子,多的是吃的,咱又不是没钱。”
那男子顿时慌乱了,连忙四处看去,见四方无人,勃然大怒,训斥道:“你这傻老娘们,钱这事儿,是能在外面说的吗,这还好是没人,要是被贼人听了去,你我都得横尸于此。”
年轻妇人想来觉得有道理,一脸后怕。
那男子见苏蝉还在,扮出一副凶恶的样子,道:“小和尚,记住了,你什么都没听,赶紧走!”
苏蝉被推搡了几步,继续走着。
他揉了揉脸,感觉自己吃亏了。
嗯,确实吃亏了。
走了没一会儿,一个面相朴实的青年人迎面走来,背着一个箭筒,肩抗一杆长矛,后端悬着一只兔子一只山鸡,正是青阳县第一猎手吴烈。
“云蝉儿。”
他见了苏蝉,热情喊道。
“化缘去呐,你这根竹竿,当年还是我给你师父砍来的,还留着呢。净远师父近来可好?许久不见了。”
苏蝉道:“师父身体很好,每天都能念经到很晚。”
“哈哈哈。”
吴烈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梨子两个李子放在苏蝉的木钵里,然后摸了摸苏蝉的光头,大步走去。
苏蝉的脸气鼓鼓的。
论灵魂的年纪,他可有几百岁了。
几百岁的人,他的头是能随便摸的吗?
又走了一些路,遇到了一些人,却没一人施舍于他。
苏蝉并不奇怪,反而觉得正常。
世道人心总是相连的,世道越坏,人心的善意也藏的越深。
忽然,一个红色的倩影飞快闪过,顺手拿走他木钵里的一个李子。
苏蝉愣了愣。
连小孩的东西也抢?
丧心病狂!
还没等苏蝉回神,那道红色身影又回来了。
一张狡黠的笑容在苏蝉眼前一晃,顺手拿走了木钵里的另一个李子。
苏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