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止是袁阳春等打牌人员心灰意冷。
甚至是整个李袁坝生产队的社员,他们的劳动积极性也是不高的。
原因无他,就在于生产队这样的劳作模式,并不能有效解决公平问题。
比如社员在同一个小组劳动,同样是播小麦、种水稻,工分基数一样,有的人手脚麻利干得快,有的人力气大出力多。
但一天下来,干得快、出力多的人却和干得慢、出力少的人得到的工分一样,明显的不合理。
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员们上山干活“出工不出力,出工只为混工分”的现象是越来越普遍,生产队的田地总产量也一年比一年低。
而据统计,最近几年李袁坝的人口数量却在不断增加。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口粮减少的同时,消耗粮食的人不减反增,长此以往,会出大问题。
而且现在的情况是,商品还不能按市场经济自由流通。
坝上人如果想买点日常生活用品,必须前往古田大队部旁边唯一的一个“代销店”。
假如想买的东西代销店里没有,那就只能去公社的“供销社”里购买了。
私人想做点生意,不现实。
因此,除了被动的随队上山劳动换取生活物资,坝上人对生活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但生活这驾马车,再不如意也得拉着车轱辘继续过下去。
就拿坝上的李少康一家来讲,家中小孩四个,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一岁。老母亲快六十岁了仍在跟着两口子出工干活,常年辛辛苦苦劳作,前两年还勉强能够糊口,最近就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昨办?只能硬着头皮向家境稍稍好点的人家借钱借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还上。
新年里头,李少康妻子要回娘家,打算带着孩子一起回去,可孩子身上压根就没有一件好一点的衣服。
为了在娘家父母、兄妹面前撑撑门面,李少康妻子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关系比较好的人家借。可别家孩子新年里也得走亲戚呀,那就只能等!
总之是一套好一点的衣服,在几个家庭的同龄孩子之间轮换着穿来穿去,轮到后来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袁林海本家侄子袁东阳,妻子患有羊癫疯,时不时就要发作一次。发作时,人事不醒口吐白沫,几个年幼的孩子惊恐得嚎啕大哭。袁东阳每次只能伸出手指头,死死的掐着妻子的人中,等妻子醒过来后还要去哄孩子。
一直以来,李东阳在生产队社员中的口碑比较好,干活从不推三阻四,社员都愿意跟他分在同一个小组劳动。
可再强的人精力总是有限。
李东阳上山干活去了,妻子又身缠疾病,年幼的孩子便整天没有人照管。
几个孩子到了吃饭点,没有吃的就拿着生红薯啃,红薯没洗,皮上还带着泥,孩子用脏兮兮的小手抹一抹就往嘴里送。没多久,几个孩子都哭喊着肚子疼,严重时疼得倒在地上满地打滚。
孩子大便时,粪便一坨坨拉出来,里面全是粉条状的糙虫(蛔虫),摊摆在路边让人直犯嘀咕……
生产队长袁保华的亲弟弟袁长柜,常年受袁保华的特殊照顾,仍然过得“失魂落魄”有苦难言。
生产队每年都会养几头猪,既可以卖掉换钱,也可以在逢年过节时拖出猪圈宰杀,然后全队社员共同分肉。
相对的,养猪比上山干活要轻松许多。
于是养猪这个好差使,因为袁保华当生产队长的缘故,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袁长柜身上,坝上不少社员对此颇有微词。
好在袁长柜还算勤快,养猪也比较用心——每天准时投料喂料、准时清扫猪圈,从不拉下。
但也许是上天捉弄,袁长柜连续几年运势不佳,所养的猪是养一头死一头。
猪死了,工分也就没了,只能“望猪哀叹”,全家五口人的生活全靠袁保华接济。
靠人接济的日子不是个好滋味。
家里孩子上学要交学费、生病了需要花钱治疗等等,袁长柜只好耷拉着脑袋向哥哥袁保华借。
袁保华眼睛一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慢腾腾的折回房间,从枕头底下摸索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往袁长柜身前的桌子上一拍,转身出门去了。
不止要看哥哥袁保华的脸色,袁长柜在家里还时常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骂袁长柜没能耐,不是男人,生个男人的东西却没球本事……
可怜的人哪!
袁林海自从与几个哥哥分家以来,家里就没有半分积蓄。
分家单独过没多长时间,李淑芳就先后怀上了大儿子和二狗子,上山劳作的时间相对大减,全家的压力几乎一下子全集中到了袁林海一个人身上。
等到二狗子半岁大,李淑芳可以上山劳作时,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了。而随着二狗子一天天长大,家里的开销还在持续增长,入不敷出的状况越来越明显。
为此,袁林海就像是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钟表——除了正常上课领取长年一成不变的工资,还想尽千方百计挣工分。
如果学校放学早,袁林海可以赶在生产队社员收工回家之前,到地里为社员们记工分——记好每位出工社员全天的工分后,袁林海自己可以获得半个工分。虽然获得的工分少,但总比没有强,也比较轻松。
每逢寒暑假,袁林海就不可能这么轻松了,他得去干最累、最苦、最费力气的活,一天下来能够挣十二个工分——是正常人全天劳动工分的一倍半。
暑假期间一般是和生产队几名青壮人员上山抬石头。
早上拿着抬杆和绳索,从家里出发,徒步翻过操场山,继续向北走四五里山路就到了“花果山”。
花果山上以前全是树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山上的树木被无计划的砍伐一空,而今山上光秃秃的,只留有一些杂草。到了夏季,烈日当空,山上便没有任何遮阴挡凉的地方,人在山上酷热难当。
石厂位于花果山半山腰,袁林海几人到达石厂后,做好有关交接,就必须抬着好几百斤重的石头——石板或条石,往生产队赶。
“呀嘿,哎喂,哟呀走马上平川那个好嘞,耶嘿嗨喂呀呵喂,哟喂行得那个快……”一路吆喝着号子上山下坡。
力气稍弱一点的,走出几百米就得直喊歇气,歇上几分钟再继续上路,等将石头抬到生产队时,几人早已肩背生痛、衣衫汗透……
寒假经常是挑着甘蔗去县城卖。
生产队从一九七六年起开始种起了甘蔗,除了留下少部分熬制成糖,其他大部分甘蔗都要送到县城去卖掉。
一大早吃过早饭,带上几块红薯干或玉米饼,在生产队保管室称好甘蔗的重量——袁林海自己一般会盘上一百六七十斤,就与同伴一道,肩挑甘蔗前往县城。
通往县城的道路较之北部山区要略微平坦一些,但也有不少坡坡坎坎的山路,弯弯拐拐六十余里,全凭脚力前往。
到了县城,卖掉甘蔗,往回赶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三四点钟。想要早点回到家中,就得加快脚步,否则必定会走上一段夜路。
再就是演戏可以挣少量的工分或现金。
为了丰富人民群众的娱乐文化生活,每年正月古田大队都会组织几场戏剧表演。
新年一过,大概是正月初三、初四起,大队部代销店前空阔的平地上就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同时也在告诉人们明天这里会有“戏曲”。
第二天,知悉消息的人们你叫上我,我叫上他,相携着从四面八方赶来。蜂拥而来的人群拥挤在戏台下,兴致勃勃的观看戏剧表演。
这时袁林海就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智取威虎山》中的反匪战斗英雄***、《沙家浜》中忠义救国军参谋长刁德一、《陈世美与秦香莲》中的陈世美等等……都是袁林海饰演的对象。
有一次,李淑芳也赶来看戏。
她抱着年幼的二狗子,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戏台上的袁林海……临近结束时,二狗子蓦然号啕大哭起来。
一问原因,原来是二狗子看见戏台上的爸爸正被一群人五花大绑——这场戏,袁林海饰演陈世美。
袁林海如此“拼命”,妻子李淑芳也不是混日子的性格。虽然出门上山总带着二狗子这个“拖油瓶”,不能干重活挣更多的工分,可坚持下来总也有一份收获。
饶是如此,袁林海家的生活状况仍然是捉襟见肘、苦不堪言。
夫妻俩身上穿的衣服缝缝补补,一穿就是好几年;最困难的时候,夫妻二人连买盐巴和煤油都得在大队部代销店赊账;饮食上更是长年不沾荤腥,主要的吃肉机会是等生产队分猪肉。
说起生产队分猪肉,又是一段心酸事。
坝上人一年大概能够分上两三次猪肉,基本上都是在端午、中秋和过年时才会分一次,有时光景不好,中秋那次就免了。
坝上总共三百余人,每次分肉,人平能分到半斤左右,再多也不过六七两。各家各户去领猪肉时,却是一番奇景——瘦肉不要,只要肥的,骨头不要,有骨头就得折价。
好不容易分到了肉,不少社员把肉提回家时,却又舍不得一下子吃掉。
昨办?
那就挨家挨户轮流做。
袁林海家所在的院落,每一次生产队分完肉,院子里的肉香最少能持续三天——袁林海、袁阳春以及袁寿福,三家事先商量好分得的肉谁家先做谁家后做。做好了也不是三家人一起同桌就餐,而是做肉的一家铲上两碗肉,分别送到另外两家,以此轮流。
当然,等到二狗子和袁阳春家的黑二、黑三再大些时,这种情况又有改观——几个小家伙学会了吃霸王餐,院落里只要有哪一家吃肉,四人肯定就是谁家不请自到的“桌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