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似有钟声敲响....
咚咚咚……
一声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敲击,回音悠长,空绝传响。
钟声击破长夜后警醒世人,洪钟叩响时,光照乾坤,破心中贪嗔痴,明心见性,度一切苦厄。
闻此钟声者,悉离苦海。
弘清缓缓睁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天际穿过大地照耀在他面前,洗去他的一身铅华。
他坐在日光下,墨色的瞳被光照成了浅淡的琥珀色衬得他的脸色更为清淡。一身佛衣清净如洗,袈裟的金边在光下熠熠生辉。
他望着那束金光回想起昨夜那个荒唐的梦眼睛里难得有了一些迷茫。
原来他的执念已然这么深了么?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影已经被刻在了他脑海中?好像只要他闭上眼,那人的一颦一笑,飘扬的裙摆,清幽的气息就能生动的浮现出来。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他和她下山的目的是要寻机会遣走她,他应该有上千种办法让她离开,而不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弘清望着远方,有片刻的出神,
不远处一红袍白胡子和尚迈步走来,弘元看见往日自己这个心如明镜,六尘不染的徒弟此时眼底被沾上了一丝凡扰之气,神色中也有了些许惑意。
他执杖走到他面前,弘清起身,不慌不忙的向他行了个礼。
昨夜他和师父与那皇宫中的妖物缠斗不休,那妖物伪装成国师在宫中作乱已久,好在昨夜已经被他们收服了。
“昨夜那妖血里有妖毒,看你这般应是被那妖毒扰了心神。”弘元神情严肃,但心下却只有无奈。往日这点妖毒根本不算什么,但心有尘杂之人便极易被扰乱心智,陷入魔障。
弘清这般,应是被那妖毒所扰。
见师父一眼就点破了,弘清眼底染上一丝愧色,他修佛多年如今却被一点点的妖毒倾入身体迷乱了心智,实在有愧于师门。
弘元浅浅的叹了口气,拍了拍弘清的肩膀,他们师徒俩也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记得为师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在襁褓中,不知何时就躺在了弘安寺正堂的佛祖座下,也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安静的盯着佛像看,大家都说你与佛有缘,后来你逐渐长大,对佛法有着超乎常人的悟性,更加让人觉得你生来就应该向佛。”回忆往事,弘元脸上也和缓了下来,眼睛里目露和蔼关怀。
“这么多年你静心修道,行事稳重,年纪轻轻就已修得一身深厚的佛法,未来更是前途无量,为师真的很欣慰。”弘元一顿,“所以在为师心中不自觉地对你要求便高了起来,却忘了你也不过才二十几岁。”
“弘清啊,师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心里有了挂碍,心有挂碍便与凡尘众人无甚区别,这是我们出家人最不应该有的,你与那女妖.....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弘元缓缓摇头。
竟一开始就错了么?
弘清恍惚,垂着眸静静站在原地。
他回想起与小曼第一次见面时那漫天的合欢花雨落在他眼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院子原来如此鲜活。也许那个时候,他就错了。
他杀过许多妖,其中不乏有和她一样长的漂亮的女妖,有些女妖的做法甚至更为大胆露骨,但他依旧可以面不改色的杀了她们。
可这些在面对小曼时是不一样的,在后来的相处间他刻意去忽视自己心里偶尔的悸动,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所以才会让其在心里生根发芽越扎越深,直至至今,变成他的执念。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他的错。
轻风拂过,一片树叶悄然落在他肩头,弘清艰难的闭了闭眼,垂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待层层的云雾终究被风吹散,他再次睁眼时,眼里是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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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之时,空气中蒙上了一丝微凉的气息,岸边的梧桐被清爽的风亲吻,从院子里望去,一行行的燕子飞过天际,等来年再相会。
京城的街道两旁,人头窜聚,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有人踮着脚左顾右盼,有人提着出来赶集的菜篮子,还有人抱着娃娃高举,他们的脸上一致流露着看热闹的快意。
一辆一辆的囚车从道路中间驶过,囚车上押着的犯人此刻低着头不敢看人,囚衣脏乱破烂,一个个蓬头垢面畏畏缩缩,一点看不出昔日为官时趾高气扬的风采。
被朝廷压了许久的九王一案于昨日终于有了决断,皇帝亲自写下旨意,九王心性残忍暴戾,草菅人命,穷凶恶极,夺其亲王封号贬为庶民,即日于午门斩首示众,而从犯汪云寒,王成等人罪大恶极,判凌迟处死,即日执行....
这些是结合百姓的民愿书最后做出的处决,基本上是遵从了民意,是民心所向。
处决的圣旨一下,百姓齐呼,纷纷奔走相告,原本围在衙门前,市集上告状的人都顷刻间散去,民众的联合起义也渐渐熄止,大家都在等着行刑的这天,盼着这些恶人能早些下地狱。
于是这天清晨,就有许多人早早围在了路边一边等待一边和周围的人闲谈,临近午时,街头到街尾的人已经汇成了一条长龙,连小巷子里,楼阁之上都挤满了人。
最后一辆囚车行驶而来,牢里的犯人不像之前的一个个都不敢露脸,反而扬着脸大剌剌的四处瞧着,见到两边站着的百姓们还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瞧着格外瘆人。
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声,“他就是九王!”
一时,百姓里沸腾,许多人拿着手里的鸡蛋,菜叶往囚车砸过去,百姓们愤愤不平。
“砸死你个混蛋!去死吧畜生!”
“不要脸的狗官!打死他!”
一人捡起一块石头往囚车里砸了过去,石头正正砸到九王的额头,瞬间破开了一个大口子,正涓涓的流着鲜血。
然而九王仿佛没有知觉般,即使被砸的鼻青脸肿还依旧望着百姓们笑。
引得百姓纷纷破口大骂。
“丧心病狂竟然还笑得出来,真是禽兽不如...”
小曼和怀真静静地站在人群后看着行驶而去的辆辆囚车,脸上不似周围百姓的义愤填膺,倒显得十分平静。
“事情终于了结了。”怀真喟叹一声。
是啊,终于结束了。
小曼凝望着前方,神情有些恍然。
那些被害死的姑娘们有的等了数月,还有的等了十余载,在今天,终于等来了一个结果。虽然这些人的死并不能挽回什么,伤害既已造成那伤疤便怎么也无法抹去。
但至少可以不让更多的人受到伤害,更可以警醒世人,一旦种下恶果,便不会得善终。
正午的钟声敲响,人们举手欢呼。
小曼越过层层的人海,看见邢台上跪着的人,她想,女鬼要是见到这一幕应该很欢喜吧,她等了五百年的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了。因为她曾经深爱的人背叛了她,后来更是为了别的女人杀害了她全家,所以她一个人带着恨等了五百年,就是为了报仇。
小曼之前还为女鬼觉得不值得,等的那个人耿耿于怀,而被等的人却早已忘却前尘开始新的生活,这本就对自己不公平。
可到现在却也能明白一二,在一段感情中,爱的最深的那个往往最痛苦,而女鬼正是把所有的爱转为了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所以她才变成了厉鬼,这些恨意早已经刻在了她的骨血里,只有那个人的死才可以化开。
小曼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她是真为女鬼感到开心,为她终于能够解脱而开心。
行刑就要开始了,她收回视线转身望着怀真,脸上挂着清丽的笑:“东郊一事已了,在京城待了许久也是时候离开了,我便与你在此别过了。”
离别来的猝不及防,怀真有些没反应过来。相处了许久,如今要分开了怀真心里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在破东郊一案的这些日子里过的比他一个人时要开心。
眼前的女子笑容温暖,像山间的清风拂过山茶花,带来一阵清新淡雅的飘香。
他沉吟许久,动了动唇,最终只道出了两个字,“保重。”
小曼郑重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发梢在空中划过一道细微的弧度,她的背影纤细又洒脱。
看来韩大人摆的谢宴终究是吃不成了。
怀真最后收回视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沸腾的人群声逐渐远去,正午的阳光照在澄澈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小桥静静的伫立在湖面,像一个忠诚的守卫用坚挺的身躯守护着一方境地。
岸边的野花丛中有几朵朝气勃勃的小花冒着头,迎着阳光,毅力生长。
相比远处市集里的喧嚣,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每一处仿佛都焕发着无限的新意。
小曼独自走在岸边,空中垂下的枝条一枝又一枝地与她擦肩而过,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去何方。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花瓣落在她眼前,她抬起掌心,花瓣点落在她手心似乎带着一丝清浅的香气。
忽而,她似有感应的抬眼,前方的小桥上,一抹玄色的身影静静站立。
她蜷起掌心,花瓣在掌中发烫。
几日未见,他们似乎都依旧如故,但心境却是经历了百般变化。俩人都未曾开口,小曼以前怎么也不会想到,俩人有朝一日再见时会是相对无言。
她抬眸看着弘清,他一身清冷如常,看着她的眸子里却比之前更冷漠。
弘清没说话,抬手将佛珠立在空中,佛珠在金光中旋转,一枚珠子脱离了珠串飞向小曼,小曼下意识接在手中,不解的看向弘清。
“这是舍利珠。”弘清开口道。
小曼略显惊诧的睁大眼,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原来她一直要找的舍利珠就在她曾经拿着玩过的佛珠上。
她盯着手心这个与寻常菩提子无异的珠子,不知弘清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做什么?”
弘清扯了下嘴角,眼里却尽是凉薄:“这不是你一直要的舍利珠吗?给你之后你我便再无瓜葛,人妖殊途,你好自为之。”冷陌的声音传入小曼耳畔,小曼如鲠在喉。
他眼中的凉薄像一把尖刀刺入她内心,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小曼终究忍不住道:“原来在你心里,你我只是人妖殊途吗?”
弘清微顿,语气冷厉:“你若不作恶,若下次再见你,我可以饶你一命。”
玄色的身影冷漠离去,小曼留在原地握着手心里的珠子苦笑。
她应该开心不是吗?原本只是想等事情结束后自己默默离开,现在却还拿到了舍利珠。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呢?像被千万只虫蚁啃噬而过,留下一个空洞。
他们终究变成了陌路,对他来说,她只是一只没有作恶的妖,若有一天她做了坏事,他也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他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
泪水不知不觉沾了满眶,小曼紧紧咬着唇站在原地,久久未曾离去。
梧桐树轻轻摇曳,稀疏的光影穿过层层密叶落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又不时地跳动,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拖起她的脸安抚。树影下,斑驳地光圈映出朦胧的影子,耳畔,还有潺潺的流水声清灵涌动。
一切都是岁月静好般的模样。
而这些温暖平和的一切,却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