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扬州。

月色温柔的如同情人的手，一缕缕的抚摸着桑木那一张略带棱角的老脸。

桑木轻轻的合上眼睛，朝着某个方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真香啊。

是姑娘的味道。

桑木那一张黝黑的脸上缓缓浮现起一抹笑意，宛似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的身后，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也定定的瞧着不远处那一栋灯火通明的高楼，手里还牵着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娃娃。

这青年虽不甚高大，但体型尚算匀称，撇去那一身脏破的粗布短衫不谈，相貌倒也有几分卖相。高而挺的鼻梁，剑眉星目，只是身形太过单薄、瘦削，让人一瞧就知十分潦倒。

那女娃娃倒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鹅蛋脸、卧蚕眉，红扑扑的一张小脸仿佛天生涂着胭脂，走起路来脑后的一对马尾辫左右摇晃，仿佛江南春日里微风拂过的柳枝。

“哥，你看爷爷笑的，是不是就你平常说的那种怪蜀黍啊？”

女娃娃牵着青年的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闪着光，灵气四溢。

“唔，差不多吧。小榆儿记住这种表情，以后再见到有人笑的这么淫荡，撒丫子就跑，可千万别接他手里的糖葫芦。”

青年忍住笑，一本正经的对小女孩说。

“哦，淫荡是什么意思呀？”

小女孩抬起头，纯真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瞧向一旁的桑木。

“额，这个……”

青年有些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桑木抬脚踹在青年的屁股上，嘴里边骂骂咧咧。

“我去你大爷的，臭小子。老夫当初好心好意救你，你不心存感激也还罢了，还编排起老夫来了。早知如此，当日就让你淹死在沟里算了，也省得你教坏了桑榆。”

“爷爷，哥没有教坏我，哥他跟我讲的故事都既新奇又好玩，比你在酒楼里说的那些好玩多了，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

桑榆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露出一对洁白的小虎牙，崇拜的瞧着面色微红的青年。

哥可比爷爷厉害多了!

桑木没好气的瞥了眼青年，宠溺的揉了揉小桑榆的脑袋，鼻子里哼哼出一句。

“你哥比爷爷厉害，咋没见他挣回一个铜板来？要不是爷爷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各大酒楼说书评书，你跟你哥俩都得喝西北风去。”

说完，桑木背负起双手，踱着悠闲的步子转了几圈，抑扬顿挫的说道：“哎呀呀呀……小榆儿，你可听说过谢灵蕴这个名字？”

小桑榆立刻条件反射般，两根长长的辫子摇的拨浪鼓一样，说道：“江南第一名剑谢灵蕴的大名，江湖中谁没有听过？”

“喂，老头，这段子都讲了千八百遍了，你一点儿都不觉得烦啊？”

青年有些不满的嘟囔。他的身后，小桑榆也偷偷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就是。”

桑木一听二人又是一搭一唱，心里莫名火起，显然这种情况也经不是第一次，脱下脚底的破鞋，抬手要打。

到底谁是你亲爷爷？

小桑榆屁股一扭已溜到青年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来，笑嘻嘻的道：“爷爷打桑榆，桑榆不给爷爷捧话儿了。”

桑木一下子泄了气，捡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从背后摸出根老烟枪，有些讨好的跟小女孩说道：

“小桑榆乖，给爷爷点儿烟丝，爷爷抽完烟后有精神，等下说书的时候嗓门大些，多挣几个铜板给桑榆买冰糖葫芦吃。”

桑榆气鼓鼓的从青年身后探出脑袋，询问的目光投向青年。见青年微微点头，这才小心翼翼的从腰间一个精巧的锦囊中捏出一小撮烟丝。

“好吧，但爷爷只能抽一点哦。哥他说了，吸烟有害健康。”

桑木赶紧伸出粗糙的大手接住，一边恨恨的瞧了青年一眼，心里边那个气呦。

引狼入室啊，想当初没救这小子的时候，自己小日子过得多潇洒，有钱就喝酒，没钱就抽烟，桑榆就在一边托着胖嘟嘟的腮帮看着，不时央求自己讲几段武林佚事。

那小日子，惬意呦！

可是自从那日在河南道的一处臭水沟里救了这小子，桑榆再也没听俺讲过武林高手活吞短剑、胸口碎大石的故事，天天就缠着臭小子说什么七个小矮人。

听听，这话说的多不雅。那分明是七个侏儒!

最可气的还是这烟草，桑榆也不知何时从臭小子那里听了句“吸烟有害健康”，夜里居然偷偷的把烟草都藏起来不说，还教育俺说啥“二手烟”。

烟草这么紧要的东西，哪能让第二个人抽，尽跟桑榆在那鬼扯。

桑木有些愤愤的想着，一边没好气的说道：“邓霖，火刀火石呢？”

青年从怀里掏出火刀火石，打出一小簇火苗来给桑木点上。

幽暗的夜色中，一点火星忽明忽亮，渐渐模糊了青年的脸。不远处，灯火通明，一艘艘精美的画舫不时从平静的湖中划来。

“扬州瘦西湖啊，可惜以前没去过，扬州炒饭倒是常吃。”

青年邓霖感慨的看着眼前的景色，说出的话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哥，你说的这个扬州炒饭，好吃吗？”

桑榆轻轻的坐在邓霖身旁，托着腮问道。

“桑榆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扬州八大名菜，你爷爷我年轻时都是尝过的，哪有什么扬州炒饭，多半这小子又在说胡话。”

桑木缓缓的吐出一个烟圈，鄙夷的瞧了邓霖一眼。

穷小子就是穷小子，吹牛都不知道咋说，好说你也吹个什么瘦西湖牛肉羹，还扬州炒饭，我看是你只吃过炒饭吧!

邓霖缓缓的闭上眼，轻轻咂摸几下嘴巴，仿佛在回味某种美妙的味道。

好怀念啊，那个时代的味道。

邓霖其实原本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的灵魂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彼时的他正坐在电脑前，挥舞着手中的键盘，舌灿莲花、口若悬河的在网络上跟别人讨论着NBA球星里谁的胡子最性感……

然后，电脑漏电了。

邓霖在一瞬间就变成了自己平日里与人键盘交手最爱发的表情，一张被电黑了的骷髅脸。

然后他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被桑木爷孙二人从水沟中救起，带到了扬州城。

这是一个武侠的世界，这是一座刀光剑影的江湖。

桑木作为江湖中混迹在酒楼茶肆的说书人，总爱用这么一句俗不可耐的话来作为他故事的结语。

“老头，这么说你以前来过扬州？”

邓霖收回思绪，转头瞧了眼桑木。桑木摆出一副江湖高人的姿态，眼神斜睨，语气平淡说道：

“哼，老夫当年威震江湖的时候……”

邓霖和桑榆二人默契的转过头，四只亮闪闪的眼睛瞧着桑木，那清澈的眼波中赫然写着的都是两个字，不信。

桑木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强辩道：“嗨，你俩这是什么眼神？想当年，俺老桑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那首诗怎么说来着？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哎，那说的就是咱老桑的故事。”

邓霖与桑榆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浮现出听不下去的表情，桑木却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接着说道：

“啧啧，当年这烟花间的头牌花魁秦可卿，还亲自给俺斟过酒呢。哎，温柔乡那真是英雄冢呦……”

桑木自顾自的抽完最后一口烟，极为享受的吐出个烟圈，随手将烟袋插回腰间，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算算时辰，此刻烟花间该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湖中的画舫已动。走，看姑娘……啊呸，挣钱去!”

桑木一张老脸微红，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邓霖身侧，小桑榆眼神中隐隐有杀气侧漏。

桑木尴尬一笑，陪着笑伸手揉了揉桑榆的脑袋，连声道：“口误、口误，挣钱去，咱去挣钱去。挣了钱给小桑榆买冰糖葫芦吃。”

“老头，我说你整天说书就一个段子，我都能背下来了。前几天不是跟你讲过小李飞刀、盗帅留香……的故事吗？不然今天改说这个？”

“咳，你这小子晓得什么，咱所说的段子可是当朝当代发生的真事。讲故事说书，最重要的是什么呀，代入感，懂吗？”

桑木袍袖一挥，双手背负身后，眯着眼睛缓缓踱着步，嘴里哼道：“水里雪，雪里火，火里的宫殿，宫殿里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