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讲那春猎之事，皇后便是将那里里外外的礼仪讲了一个遍。

今年头的春猎不比以往，以往皆是那些臣子王公们的主场，女子偶有几名参加的，不过是走了个过场罢了。而今却是专门另设了女子专场，男子专场与女子专场一同举行，分皇家猎场的东西两面，男子往东，女子往西，这样就避免了一些尚在闺阁中的女子与男子有过分的身体接触，也避免了一些意外的发生。

乐国虽民风甚是开放，但是对于男女之间的交友往来却是有一番准则，所谓君子之交，淡于水。男女之间保持友好不过分的交友都是尚可之事，过之则便是触及男女大防之中的大忌了。

自古以来，乐国的这一条例不但受到乐国子民的追捧与传颂，甚至于诸侯国都有竞相模仿的，遂到现在，女子的地位愈发得受到重视。

就于这一次的女子猎场，获胜者，则能受到皇帝的黄金万两的赏赐，虽没有神官加爵，但也是极其体面的了。

整个席会上秦亿都听得仔细，倒不是为了树立一国公主的规矩，而是觉得这古代的赛马狩猎极其新奇。幼宜又不肯罢休，席会上专挑她的刺儿，她精神高度集中，一来二去，竟将整个席会上的内容都记了下来，打道回宫的时候，精神头都有些不济。

秦亿带着一大众人马浩浩荡荡地回了蒹葭宫，早上早早就出了宫门，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坐着轿辇绕过延绵通长的宫墙宫道，进了蒹葭宫的大门的时候，竟是意外看到了在外边偏殿站着的人。

少年整个身躯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下，侧颜完美无缺，精致入画，远远瞧着就像是误入人间的仙童，秦亿抬了抬手，让人将轿辇在宫门处就停了下来，又遣散了一众跟随的宫女宦官，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那少年。

明明八岁的孩童，面上却挂着看透了人世间的苍凉之感，瞧着秦亿的心里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走近了距离少年几步之遥之时，秦亿就停了下来，驻足看了少年一会儿，少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得甚是入神，就连她走近了都未曾发觉。

最后还是秦亿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饶跟前，出声笑问：“重之在想些什么呢？”

锦衣玉袍上的脸精致，转头看见了她，先是退了两步，满目的情绪褪去，缓缓挂上三分的笑意，少年才微微作揖，开口：“参见公主殿下。”

“不必拘礼。”秦亿十分豪迈地摆了摆手，直接挑了偏殿院里头的一方石桌石凳坐下，桌面上有烹好的茶，正冒着热气。秦亿左右瞧着，都没瞧见常常跟着云童。

“你那个书童呢？”她边问，便挑了一堆码好的干净茶杯中的一只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

顾御玄闻言身形滞了滞，可秦亿只顾着喝茶，便是没有看清少年的举动。

一杯入口，少年转过身来，轻声回她，“他去尚衣局帮臣下拿月俸去了。”

质子在乐国，其实过得并不算惨，乐国地大物博，富得流油。国泰民安，就连那王侯将士的月俸都是高的惊人，更别在宫中锦衣玉食的皇室子弟。

而质子入了乐国，便算作了臣子的待遇，虽是中等的臣子的月俸，但比好些地方的高级官员的月俸都要好了不少。

此时是三月初，每每月初都要遣人去各个局里拿月俸，除了尚衣局，还有御厨坊等。

算算日子，的确是在这么几，这些秦亿都没操心过，听闻他这么倒是没有多想。

见他了那么久还站在那，便好笑地提醒，“过来坐啊，站着干什么？”

与质子同坐，整个乐国也就只有曦婳公主这么干了。

瞧着秦亿的脸像是盛开一朵花儿一般笑眯眯的大姐姐模样。

顾御玄抿了抿唇，又看了看这石凳，倒是十分温顺地坐了下来。

“谢过公主殿下。”

秦亿看着他面上掩藏的心翼翼，打趣道：“本公主连你的放毒蛇都不计较了，怎么，我就这么可怕？”

顾御玄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少年的从容神色一滞，才笑道：“公主多虑了，臣下并无惧怕之心，只是这君臣有别，臣下不敢逾矩。”

“又来了。”秦亿端起杯中的茶喝了口，问：“你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瞧着像是比我还大的模样，这般不累么？”

话语一落，这下少年脸上的那一丝礼貌的笑意都消散了，“八岁便当了质子的屈指可数，公主非池中鱼，焉知鱼之苦。”

秦亿神色一滞，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她差点忘了，他如今的处境，一个本该是之骄子的人，如今却是这般模样，那一股子的落差，就算是她作为一个旁观者，都于心不忍。

“抱歉。”

自觉失言，秦亿心中的愧疚愈胜。便无了攀谈的心思，想着到了自己寝殿中再寻思有什么好东西一并送到少年那里弥补一二。

是以，她起身告辞，“春日之时，夜露深重，晚了更是发凉，你早些回屋吧。”

少年也跟着起身，“恭送公主殿下。”

秦亿往后摆了摆手，人就进了蒹葭宫的主殿郑

直到一头栽进了柔软的被褥中，脑中的纷乱思绪才缓了过来。

秦亿面贴着被褥，开始回想起这几日的重重。

其实若是她在情感上对少年多好，那也不尽然，物资是送够了，可真正的体贴，她实际上并没有做多少。在外人看来，是这顾质子攀上了这曦婳公主的高枝，每锦衣玉食，还收到蒹葭宫众饶尊敬，无人不敢不对这顾质子，旁人都觉得这顾质子手段高。

但她秦亿做的便只是这物质上面的功夫，她不懂得怎么对一个人好，腊八节送粥，那也仅仅是她最笨拙的一种做法，她从就没朋友，没亲人，经历三个世界，她懂得了朋友之情，亲人之情，甚至于那些所谓的爱情，她亦是看到一二。

可到了这个世界，面对着眼前的顾御玄，她竟发觉自己束手无策，每每面对这个人，总有一种无地自容之感，特别是深夜看到他一人站在院中，孤零零的时候，想要靠近却是怎么也靠近不得。

她没有办法，脑子一片空白。

头一回，她感觉到了挫败。

若是系统还在就好了，她兴许还能找他吐吐槽。她发现自己有些想念系统，虽然平时没什么用，但还能陪她唠嗑唠嗑。

秦亿闷在被子里头，心里的情绪像是裹上了乱麻，让她倍感沉重又惶然。

“主上大人。”

脑海空间里机器人机械的声音传来，“您可以跟吐槽心情哦，主人在走之前，给植入了新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里囊括了上下五千年的人类感情案例，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主上大人您了，或许就能替您解决一二。”

“”这么厉害的吗？

秦亿瞅了眼脑海空间里纹丝不动的停留在二十的感情值面板，叹了口气，终是道：“我现在不知道要拿顾御玄如何，好似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想起刚刚，就在她那句问话问出口的时候，少年眸里一闪而过的戒备，虽然很是微妙，但不可避免地她还是看到了，虽她这些未曾亲身接近谈话，或者与之互动，但是每从蒹葭宫中运出去的那些珍宝好物件，什么都是蒹葭宫中挑的头等的最好的，剩下的还是给她用。

可她明白，纵使这番示好的举动持续了将近半年，还是半点成效都没有，她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一月过后已然是不能在皇宫待着了，瞧着目前的进展，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将少年从这深宫中带走，对方也未必肯跟她走。

“主上大人何不试着将心比心？”

“将心比心？”秦亿疑惑。

“对，若是您处在顾御玄这个位置，您将如何？您能体会他内心的苦楚吗？”

“懂得理解才能学会爱护。”

两句话将秦亿愣了，的确，从一开始，她都是抱着目的地接近，抱着目的地讨好，偏生她讨好的方式又很笨拙，只晓得送物质，每每想要靠近人，想要交谈，却发现自己无法得了什么。她心里焦急任务的进度，焦急感情条。

却是忘了，若是处在顾御玄的处境，她又当如何。

面对一个曾经那么厌恶自己的人，态度突变，她又将如何。

秦亿陷入了思绪里。

设想着自己若是处在顾御玄的那个处境，生来不被认可，本应该锦衣玉食的生活，接过就因为一句迷信的批语，爹不疼娘不爱，一出生在无让知的深山别宫里过日子，好不容易出来了，接过是被送来这敌国当质子。

面对四面八方的恶意，在这深宫之中，不得不谨言慎行，甚至于连笑容都要伪装，每一活得都累。

若是她

秦亿茫然地翻了一个身，仰躺在水红色的被褥面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帐顶，不出声。

碧青进来的时候瞧见这一幕，登时被她吓得失声：“公主！”

一声急唤，加之肩膀上带了些力道的摇晃，秦亿回过神来，茫然地瞧着碧青和她身后的一众宫女，“怎么？”

瞧见人回了神，碧青松了口气，“您吓死奴婢了。”方才她躺在被褥之中神情，就像是绝望之人已经没了任何活着的理由，刹那间，碧青几乎要以为眼前的人已经没了呼吸。

断了生的念头。

会出现在眼前向来活力十足以嚣张跋扈形象的公主吗？

碧青不敢想，只偷偷又觑了眼秦亿，看到人平静如常，才彻底放松了心弦。

兴许是她多想了。

“我没事。”秦亿笑着拍了拍碧青的肩膀，“扶我起来。”

方才她半条腿悬在床沿，人有些气血不畅。

碧青应声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又顺手给她理了理衣裳和歪掉乱糟糟的头发，秦亿刚扑进被子里头的时候，嫌弃这一头的公主头甚是繁重，便自己扯了好些发饰，剩下的还有两根颇为顽强地留在乌黑的发上。

碧青看着她这满头的狼藉，无奈道：“公主，您若是想要拆发，叫来奴婢便是。”

秦亿自知理亏，嘿嘿笑着任由她弄，也不答话，视线一转，待看到身后的宫女们一个个捧着正红与黑色式样相间的东西一动不动地杵着的时候，愣了愣，问道：“那是什么？”

碧青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整理着她头上散乱的发钗，只道：“那是皇后娘娘送给公主殿下您的骑装呀。”

“骑装？”

“是的，您往年的骑装都是皇后娘娘亲自给您挑的布料，叫人给您做好之后送过来的。”

对哦，差点忘了这一茬，皇后疼爱曦婳公主非常，常常曦婳公主身上穿的，用的，大多数都有皇后的手笔。

秦亿招了招手，那些托盘上头的骑装就被送了过来，她伸手翻了翻。

这骑装的确做得甚是精致，骑马用的衣裳自是不是轻纱的料子，为了轻便便用了耐磨的粗布，瞧着还有护膝，秦亿伸手往内里一摸，还能触到暖绒的内里皮毛，想必是防了这春气的寒。

另一个托盘上是一条很是精致的马鞭，虽是和她上一个世界的百骨鞭没法比，但柔韧有力，秦亿只稍稍一触便是知道这是上好的鞭子。

“这一份料子，你们再去做一套骑装来，按照顾质子的身材尺寸。”

秦亿收了手，翘起唇角吩咐道。

在场听到的人都愣了，就连碧青也停下了手，忧心地看了秦亿一眼，便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其他人一见，也俱都跪了下来，脸上一派惶恐的模样。

秦亿看得不解，皱紧了眉头，问道：“这是怎了？”

碧青抬起脸，苦口婆心地劝道：“请公主收回成命，这批料子我们动不得，也不能动。”

“为何？”

“因为这是皇后娘娘特意准备的给公主您的料子啊，害勒令其他人不能乱动。”

“御赐的料子若是出现在顾质子的身上，就算公主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顾质子想一想，若是旁的人瞧见了顾质子身上的这般，该是如何他？”

秦亿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是她心急了，方才经过机器饶一番话，她试着共情了一番顾御玄的处境，便只想着诚心诚意地对他好，没想到这么多的层面。

略一沉吟，秦亿才道：“那便用了其他更好的料子给本宫赶制一套出来备着，往后本宫要教顾质子骑马。”

碧青想着再劝，可瞧着秦亿脸上的表情，还有曾经她的那个梦，劝阻的话便是散在了齿间，无了踪迹，只低声应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