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温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回到了人生的起点。

温家村，那里有他梦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那个年迈的生影，破旧的小学堂，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他出生在杭州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的老夫子给他起名“彦”，父母也许希望他做个有学问的人。

七岁那年，他成了孤儿。百年不遇的水灾导致颗粒无收，父母饿死，他万幸被老夫子收留，才有了安身之所，此后他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都离不开村中众人的关心照拂。

老夫子须发皆白，和蔼可亲，教他为人，为学，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启蒙老师。他年幼失去双亲，每每自觉命运不公，伤心流泪的时候，老夫子总是笑眯眯的对他说：

“孩子，你不要难过，从今往后，温家村里的叔叔阿姨都是你的父母，所有的孩子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有这么多人会一起爱你，你呀，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失去的无法挽回，拥有的就在身边，老夫子教会他感激，和珍惜。

村里的学堂已经很旧了，夫子在前院教书，后院有几间房舍供人居住，还有一座小花园。

老夫子带着他住在后院，闲暇之时便带他去小花园中散步，他乍看到花园中有两座坟墓，心里想起死去的双亲，只觉得又伤心又害怕，捂着眼睛不敢看。老夫子摸着他的头安慰道：

“别怕，这两位都是受人尊敬的人。”

温彦怯生生的问：“可是他们怎么埋在这里呀？”

老夫子笑道：“这呀，就和学堂有关了。咱们的这座学堂啊，最初是一个叫郑南星女子开办的。这女子出身名门，二八年华……”

当年皇帝荒淫无道，沉迷声色，国力衰弱，国内暴乱四起，边境战乱频繁，郑国公心灰意冷，辞官隐居，再不问政事。国公之女郑南星，女扮男装，来到温家村开办学堂，此举福泽后世，百余年来温家村人皆能识文断字，知事明礼。

但郑南星办学不久，流窜的叛军挟持了她，妄图逼迫郑国公出面，借用郑国公的名号起兵，另立政权，当时皇帝虽然昏庸，太子却颇有才能，带兵亲征平定了战乱，国家刚刚恢复安定，郑南星舍生取义，当众自刎。

“她后来被埋在这里吗？那另一个人是谁？”

老夫子捋着胡须，娓娓道来：

“村民们将郑姑娘葬在学堂花园中，半月后有一男子骑马来寻她，那男子身披铠甲，像从战场上奔来的一般，这男子名叫叶珏，他二人原本约定在此相见，叶公子日夜兼程赶来，不想……”

“所以，这里还埋着他？”

“嗯。”

“叶珏重开学堂，终身未娶。”老夫子感慨的说，“这学堂已经盖了一百多年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如今我也老了，只怕后继无人啊。”

后来老夫子见他很有悟性，便传他孔孟之道，又杂百家学说，他想过留在温家村当夫子，可是老夫子说：

“你该去更远的地方。”

在那个杨柳依依的日子，少年温彦非凡的才华惊动了天子，温彦被召入京，他受皇帝赏识，广结天下文人，就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李轩。

李轩生于望族，性格孤僻，很少与人结交，温彦此人光风霁月，交友广泛，他二人却偏偏志趣相投，成了至交好友，一同拜入李相门下，又一同入朝为官，仕途通畅，不可不谓春风得意。

然而朝堂之上暗潮汹涌，李杜两党之争愈演愈烈。

为官两年，温彦已经二十二岁了，娶亲的事他不是没有想过，所以当老师过问他的婚事时，他并不惊讶，但当老师提出要将女儿嫁给他时，他愣了好一会儿。

李家小姐的确容貌秀美，温婉可人，却不是他喜欢的女子。

“多谢老师赏识，可我，还不想娶妻。”

“炳文，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温彦应了一声，心里默默坚定着自己的想法。

从那一日起，他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的婚事来。

“老师都告诉我了。”李轩眼神怪异的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同意？”

“那位李家小姐并不是我心爱之人。”温彦微微一笑，“不爱，又怎么共度一生呢？”

“老师很坚持，你一日不娶妻，他就一起不会放弃。”

“子轩，我这一生，只会和一个女子在一起，我若真的娶了李家小姐，待有一日遇见真正喜欢的女子又该怎么办？”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不成婚，李家小姐就不会出嫁，耽误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只怕到时候没有你选择的机会。”李轩轻飘飘扫他一眼，“下月初三的荷花会你必须去。”

……

月上柳梢，洒下一池清辉，淡淡的荷香氤氲开来，给夜晚的京都带来丝丝清甜。

“今夜的京都真像一场江南的旧梦。”温彦缓步前行，街中虽然喧闹，心中怡却然自得，“子轩，这里皆是有情人成双成对，可叹你我仍是孤家寡人。”

“我不急。”李轩说着停下了脚步，“我就送你到这里，你去寻个心爱的女子一同赏荷吧。”

温彦一愣，李轩也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转身就走，而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流涌动，李轩片刻间就不见踪影了。

“你……”

人越来越多，温彦无奈只能被人流挤着前进，好一会儿才离开人群，找到一处僻静之地。

他望月叹息，赏荷是不成了，不过今夜月色甚美，赏月也是不错的。正当此时，耳边却传来两名女子的交谈声：

“……那李轩定非良人，小姐嫁过去是要受苦的。”

子轩？温彦暗笑，他那性子实在不招女孩子喜欢啊。

“你呀，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我已向爹爹回绝此事了，不过，那位李公子既然和温彦温大人是至交好友，自然也不是品行不端，目中无人的人，事兴谤生，德高毁来，流言是不可信的。”

这位小姐，学识渊博，处事通透，听起来非常相信他的人品，似乎对他颇为熟悉，温彦不禁有些好奇，又听到那名侍女说：

“是，月兮知错，可是，小姐没见过温大人，为什么如此肯定他的品行呢？”

温彦心中也有此疑惑，便听到那位小姐说：

“文如其人，我虽然与他并不相识，却常读他的文章，其文浑然天成，慷慨激昂，气势磅礴，若没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又哪里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呢？”

她温和却坚定的话语有如石破天惊，温彦心中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

我以为，这世上懂我者只子轩一人，不想闺阁之中，竟还有这样一个女子，知我懂我，明白我此心昭昭，可鉴日月……

“小姐留步！”温彦大喊一声，“在下温炳文，请小姐出来一见！”

另一边沉寂半晌，才传来方才那小姐的声音。

“你，你是，温大人？”那小姐又说，“家父，家父杜文礼，官居一品，你，你可真的是温大人？”

这是疑心他是歹人，报出身家在此威胁他？真是一位极机灵可爱的小姐。

温彦不慌不忙的说：“杜小姐不必害怕，今夜我本是与李轩李公子一同来赏荷的，不过他先走了，我见人越来越多，就找了这僻静之处赏月，不想听到这番谈话，心中激动万分，惊扰了小姐，是我的过错。”

这位杜小姐却不出来，她应声答到：“原来如此啊，没关系的，我就在这里与温大人说话，也未为不可。”

温彦微微一笑，柔声答到：“好，就依小姐所言。”

“温大人不是一向不参加这种集会吗？怎么今日来了？”

“哦，我今晚原本是不来的，是子轩一定要我来，他说要我寻个心上人一同赏荷去。”

“原来李公子这样有趣，果然传闻是不可信的”

“不过他的确不喜欢交朋友，性子是孤僻了一些。”

“我们刚才说的话，温大人都听到了？”

“是在下唐突了，杜小姐常读我的文章吗？”

“家父总是夸赞您，说温大人是当世俊杰，胸怀天下，所以我也常读你的文章，想了解一下当世的俊杰。”

“杜大人的赞扬温某不敢当，我只是想着初心长存，方不负平生之志。我若早遇小姐，便可多一位知己了。”

“嗯。”

温彦心中一荡，却见天色已晚，人群渐渐散去，于是对杜小姐说：“夜深了，路上不安全，不如我送小姐回去吧。”

“那就多谢杜大人了，我们就在你前面。”

“好。”温彦缓步向前，看到两棵大树，月光之下，大树旁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他停住脚步浅浅一笑，“杜小姐，温某送你们回去。”

温彦话音刚落，一位身着淡粉罗裙的少女从树后徐徐走出，少女清亮的眸光扫过他全身，忽然展颜一笑，将身后的侍女拉出来。

“见过温大人，温大人不要见怪，女孩子出门在外，总要小心一点。”

少女本就生的明眸皓齿，一颦一笑更是生动活泼。

温彦问：“我的姓名小姐已经清楚了，不知我是否有幸知道小姐的芳名？”

绿衣侍女轻轻扯了扯少女的衣袖，少女想了一想，说：“我叫杜脉。”

“可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脉字？”

“对，就是这个字。”

……

“你找到心爱的女子了？”李轩看他满面春风，心中惊异。

“还要多谢子轩昨夜弃我而去。”温彦也不扭捏，“昨晚我的确遇见了一位小姐，我心悦她，等到她与我定情之时，我就娶她。”

“哪家的小姐让你这样一往情深？”

“杜文礼杜大人的女儿，杜脉。”

“……，炳文。”李轩沉默了一会儿，“老师不会允许你娶杜家小姐的。”

“我认定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温彦轻轻叹息，“众里寻他，我好不容易才遇见她，这件事，我不会和老师有半点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