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牌纯净水如期投入到了元大都市场里,因为有元大都北面神马山度假区无臭味这一良好宣传效应的影响,销售情况非常好,让杜精盛和程澄的脸上一扫阴霾。汤姆也适时出现了,他看到程澄和杜精盛过于暧昧的表情和动作,虽然有些不爽,但挣到了真金白银,还是忍着把吐出来的唾沫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他还佯装高兴地提议:“我们荣耀公司要进一步扩大规模,不仅搞纯净水,也要做贸易,利用销售产品就能一点点做大商品贸易。很快,荣耀公司在元大都中央大鱼塘旁边的核心地带买下一个大院子,招了一批职员,其中既有小市民,也有像娜娜这样的在外国教士区长大的有家族背景的外国人,成了一家小有规模的综合类公司。
这个夏天真热。如果天上响几声惊雷,身上就会抖下来几颗汗珠子,它们圆滚滚地从胸口晃下来,像某些男人的眼珠子,既让娜娜有些难堪,又有几分新奇的爽快。因为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两种人构成的,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如果男人不看你,女人看你,更麻烦,或者没有人看你,也会有失落感的。所以最好有人看,不如男人看了。
但是这种心思是说不出口的,在传统看来,女人要躲开男人的目光,最好不要和男人的目光有十秒钟的纠缠。要平和地面对长辈,不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要柔软地看晚辈,不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永远要保持目光的柔和适度,把最狠的心思深藏起来,做一个温和的坚强的女子。
娜娜是喜欢夏天的,她有娇好的容颜,可以大大方方地面对世界,但是又不能让这个世界看透,看穿,所以最好是充满想像力的妆扮,比如适度开叉、适度长短、适度低胸、适度色彩搭配的裙子,就是夏天给她的馈赠,也是她赠予亲戚、朋友、同事甚至路人的礼物。她在愉悦自己的同时给了别人礼物,她也是要回报的,比如别人夸她,这当然有些凡俗或低廉,别人帮她,这是她潜意识里想要的回报,但往往总是不能马上兑现,或不强求的话就无法兑现。还有什么呢,夏天已经来到,还有什么回报是值得娜娜期待的呢?那就是奇遇,这是她最想要的回报。生命短暂,如果每天都因为她的妆扮而有人给她带来惊喜,不是反过来又要回报的那一类惊喜,而是纯粹受她感染,自觉自愿地献给她的惊喜,那就真不错啊。诗歌算不算一种惊喜呢?叶清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娜娜在荣耀公司上班的同事,就有时会给她写个纸条,写几行诗,她不知道叶清是不是费了半天劲才写出来的,但当她看到那几行字轻飘飘地滑过来,还是在感到一丝新鲜之后有些不以为然,这还是算廉价的一种,只是貌似高雅,似乎是属于精神、灵魂之类的层面,但如果每天一皱眉、一沉思就能写上一首,这种精神也有不真诚的成份,或者会不会是神经质呢?叶清曾向她说过,他是元平省人,原本是元大都庆丰大学农学院的学生,后因家里太穷无力支付学费,就辍学出来工作了。
娜娜展开纸条,叶清的那首诗她一直放在一边,这会儿可以聊作解闷看看:
题目:欢乐/
鹦鹉的红嘴
发出清脆的声音/
薄薄的一层
欢乐
像云彩
撒满天空
将阴影投射到广场的
台阶上/
传得很远
听得见回声
身体还在笼中
呵,这转折,这弯儿转的,她在心里说,身体还在笼中,这说的是谁,是我吗?如果有这种嫌疑,他这是在有意激怒我啊。她心里一下窜出一股火,叶清对二十二岁的她来说,就是一个孩子,对孩子就要履行管理的职责。娜娜快步走出房间,这是一座有两幢大板房的大院子,租金每平米每天一个银元,对公司总协理杜精盛来说,每天都有被割肉的感觉,公司现在规格还不够高,只能做纯净水生产和一些棉纺品的贸易业务。娜娜快步走上二楼,那里有总务部,一进门助理李枫在写文书,主管王阳克在看帐本,她上前问:“叶清去哪里了?”
“遭罪了。”王阳克说,见娜娜疑惑不解,又说道,“就是给外联部赔罪去了。”
“为什么,叶清不是挺要面子的人吗?”
“他又整出来一首打油诗,有讽刺外联部的嫌疑,所以被谭立部长抓过去当反面教材用了。”
李枫一探头说:“估计是被人出卖了。”
走出总务部,娜娜有些犹豫是不是接着找叶清,看一个男人丢丑并不好,尤其是叶清把她当诗歌缪斯看待,自己更要注意出现的时机和场合了。
诗歌分三种,一种是打油诗,用来对付拖油瓶的一类人;一种是抒情诗,用来献给美女;还有一种是写意诗,用来解压。娜娜心安理得地享用叶清时不时发来的抒情诗,既达到了叶清回赠礼物的目的,又对她产生了解压效果,多好的事。她又翻出那首诗,想验证是否有解压效果。当她看到第一句“鹦鹉的红嘴”,她又有些生气,女人的红嘴,鹦鹉学舌,这是对妇女的不尊重,对她这样一个淑女的不尊重,不,对她这样一个女神的不尊重。
她的怒气很快就消了,因为有一个比她倒霉一百倍的男人像稻草一样倒在了她的面前。叶清见了她,说道:“这是我写的打油诗,我认,但如果他们不放过,这样羞辱我,那我只有辞职走人了。”他在一次聚会上讽刺了外联部,却奇怪地传到了一张纸上,贴在了祥生办公区的侧墙上:
外联是个宝
修桥桥断了
风高浪花急
大家洗个澡
整个下午,在祥生办公区的主办公室里,谭立先是让他向全体外联部人员道歉,然后写检讨,后又宣读检讨书,最后谭立说已找总协理批准,扣他两个月奖资。
娜娜问:“为什么要写这个?“
“泄愤,这一个月我配合为他们跑事,他们折磨我,取笑我。“
“还有呢?“
“我想辞职前痛快一下。“
“你要走了?“
“对。“叶清定定地看着她,“如果这里得不到回报,我就该走了。“
当他们告别的时候,叶清说了最后一句:“五天前的那首诗,我是那只鹦鹉,你是鸟笼。“
当夜色像情人一样准备带来意外的时候,娜娜接到了自己所在的江浙贸易分部部长曹有京的通知,让她陪总协理杜精盛晚上去参加一个接待政府官员的聚会。她看了看身上稍显简单的妆扮,好奇会是哪一路政府官员呢。
一进入晚宴大厅,娜娜立刻被富丽堂皇的气泒震惊了。她还没看过这么大场面,怯怯的眼神里透出淡淡的一丝迷茫。落了座,她发现一桌子坐了十六个人,属她长得最清纯,从面相上看显得最年轻。这一桌有六个女人,大多涂脂抹粉,旗袍光艳夺目,让人在惊诧服饰的同时,往往会忽略了人的皮肤的好坏,眉眼的神采。
主座上的男子眉毛上挑,左边眉心处有一颗痣,自我介绍是元大都大气综合防治管委会主任冯家佑,左边是管委会的两个科长和太太,右边他隆重介绍了刚从英国归来的秦霑先生,大概三十岁出头,留着分头,眼睛非常有神,在他旁边是医药卫生管委会的一个科长,再有就是杜精盛,还有陪酒女郎。看来自己是属于陪酒一类的,娜娜想。
酒杯很大,可是每人的杯里只倒了浅浅的白兰的,据说是欧洲的葡萄酒。有人故作豪爽地仰脸一饮而尽,有人小心地抿嘴,还有人趁着别人不注意,沿杯子的边口小心地舔干净。娜娜以前喝过,差点让她呛嗓子,这次她慢慢的,但是当她看到别人喝完了都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这一笑,冯家佑说话了:“娜娜小姐好像对这酒特别有感情,怎么这么多情地慢悠悠地呢,好像是在和情人离别。”
娜娜一惊,觉得人怎么这么随意就把感情挂在嘴边。
杜精盛赶忙接道:“她呀,就是慢性子,做什么事都慢。”
旁边医药卫生管委会的科长林长生说:“这就对了,现在这个世道,慢点才能优雅,才是漂亮女人的作泒。”
“对,对,娜娜小姐是标准的美人。”姓马的一个科长一边看冯家佑的脸色,一边接话道。
娜娜的脸立刻有些羞红,她低下头,希望众人赶紧说其他紧要的话,让她这个小女子别成为酒桌上的靶子。
可是,那些男人们当然是主题明确的,当然会像苍蝇一样叮着她。再加上其他女人也正要看外国女人的热闹,都七嘴八?地加入进来,让局面更搅乱了,直接就对娜娜的身材、皮肤等加了许多备注,也捎带着男人们把她细细打量了好几番。
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是那个姓秦的中年男人,他说道:“我说诸位,大家放了她吧,她是一个小姑娘,别吓着她了。”
他这一说,大家突然安静了,因为他的身份很神秘,只有冯家佑了解。娜娜刚想索性跑出餐厅,没想到还有人能为她打圆场,她看看那个秦先生,觉得他的眼睛并没有瞟过来,却有一种魔力,似乎能洞悉他周围的事。
冯家佑手一摊说:“秦先生发话了,大家得遵守,这样,我提议,今天和娜娜小姐认识也是缘,为我们的缘份干杯。”
走出宴会厅的时候,娜娜才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走路都勉为其难,在众人的哄闹中,她不自觉地就喝多了。风吹起她的秀发,让她在元大都的微风中感到脸烫烫的,好像有一种热烈的东西在心里滚动着。这是她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双眼朦胧地看着繁华的暗夜的街道,第一次不觉得自己的胸怀浅,而是好像也能容得下许多,容得下风中的不管轻飘还是沉重的东西。
娜娜隐约记得刚才散场的时候,冯家佑还不依不饶地想拉她去另一处舞场,杜精盛自然是在旁边附后,还是那个秦先生出面挡住,放过了她,可是当她想和秦先生道别时,那人却消失了,据旁人说冯家佑和秦先生一道走的。
娜娜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租住的长北路西口的一个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刚进门,她见到床就倒下去,没有风,只有强烈的恶心的感觉袭上心头。
秦霑和冯家佑转到了另一处隐蔽的大宅院,那里有几个人正在焦急地等他俩。
“先生,大哥将要从法国回来,第一站先到湖州。”一个长着瘦削面庞的叫韩礼的高个子男人说道。
秦霑说:“他已经知道了朱元璋成立联军的事,现在朱元璋做大了,情况比他出去时更糟。”
冯家佑说:“好了,不要说你们那些抗元的事,说说我们的生意。”
秦霑白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说:“好吧,生意是要说,但是你也是我们的一份子,你也要了解现在的时局。”
冯家佑说:“要说时局,刚才那一局你就把我破了,让我在女人面前下不了台。你说,那个娜娜小姑娘多鲜,怎么就入不了你的眼?”
“今天不要谈正事吗?你啊,我想让你悠着点。”秦霑说。
“不需要,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啊,少说话,多办事就行了。”冯家佑说。
生意在秦霑眼里只是挡箭的布,在布的后面才是兵器,是攻城略地的宝贝,现在他们在元大都已经站住了脚,通过拜把子让冯家佑这样的有头脸的官员也加入进来了,但是抗元大业依然纷乱如麻,元朝就像垂死的妇人,只剩一口气,这口气却无比地长。大哥秦永这次从国外回来,一定是要有所作为的,也许很快湖州方面就会传来消息。
凌晨两点,众人散去,秦霑独自留在住所。自一年前他来到元大都,家眷没有跟来,还在湖州,他已习惯了一个人料理生活。吸引男人的永远是不可知的挑战,尤其在这乱世之秋,人生的变数多么有趣。
他托着下巴透过窗户看街上的灯,这是元大都的繁华区,偶尔有巡警值夜勤,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映出变幻迷离的色彩。他隐约像看到了一个女人,低着头,脸微微有些羞红,但是她也会突然抬起头来,打量周围的人,眼里一闪而过锐利的光,就是这光吸引他,让他知道,低下的女人的头也是倔强的,不屈的。现在能够不屈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大家都浮在世界的河上,不知会飘到哪里去,不知是沉是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