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时而混沌一片,莽莽苍苍,伴着金戈铁马,飞血四溅。时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有人吹起了箫,笑着伸手望向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便只是路过他,东张西望,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日月星辰悄悄升了又落,我却不知身在何处。
似乎有个声音在轻轻的呼唤,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佼儿”。
佼儿是谁?也不知道是谁,但肯定不是我,我从没听过这名字。不过这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亲切,好像要把它印在我的骨头缝儿里。
我听到有人在抽泣,有温热的液体滴到我手背,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她究竟是谁,可眼皮似有千斤重般,我怎么也撑不开。害怕恐惧瞬间席卷而来,因为我发现脑子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在我耳边温柔道“别怕,佼儿,有为娘在呢,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娘?原来身旁的人是我娘,她叫我佼儿,原来我就是佼儿么…
我一直尝试着醒过来,我奋力想睁开眼睛,可就是怎么也做不到。
我听得见周遭所有的声响,我知道有个男人天天来给我扎针,他日日都要在我耳边告诫道“妹妹,你可千万不能睡过去,不然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这样看来他是个很厉害的哥哥,因为有好几次我都差点浮浮沉沉睡过去了,是他的针灸,把我拉回了清醒边缘。
娘一直没日没夜的守在我床前,喂我喝药,给我擦洗身体,有时还搬我去院子里晒太阳,每次哥哥一走,她就偷偷的哭。我好想告诉她“我没事儿,就是睁不开眼睛而已。”
可喉咙就如同眼皮一般,被千斤巨石压制着,发不出一点声响。感受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我都不知道自己算活着还是死了…
哥哥好像知道我心事似的,这一天他替我施完针,不像往常般着急离开,而是牵起我的手,他沉沉道“妹妹,你不能放弃!爹爹已经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娘亲也不能。你快醒过来,娘亲日日以泪洗面,你再这么睡下去,我真怕她承受不住。佼儿呐!你可是西玉国的公主,你还有很多事没去做。你要这么一直睡下去,那可就便宜了大苏那群人,你不是最恨他们吗?你还要去报仇呢。你答应哥哥,快醒过来!别睡了好不好,你都睡了一年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哥哥好像难受地哭了。
原来我是西玉的公主么,感觉我不是在皇宫里呀?爹爹怎么没的?我为什么会恨大苏?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哥哥他知不知道,我什么都忘了。
怎么话没说清楚就走了呢!
我依旧每日昏昏沉沉,心里一百个想醒过来,脑子里那些神经却不听使唤,全都不搭理我。
这一天早晨,哥哥未能来替我施针,我头胀得厉害。听到外面有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哥哥在喊“娘!贼人来了!快带着妹妹离开,快!”
我们家有危险!!!我心头陡然一惊。
我突然感觉娘亲抱起了我,她把我放在一辆马车里,我听到有小孩在哭,是阿潜吗?
哥哥的孩子。
娘亲经常在我床前讲起他,才刚满五岁。外面刀嚣剑鸣,他吓坏了吧。我想安慰安慰他,可就连我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在这种时刻,我可真是拖了我们家后腿。
刀剑声越来越大,哥哥驾着马,跑得飞快。我只感觉自己像颗豆子,在马车里上下左右的颠来倒去,纵使母亲极力想稳住我,也无济于事。
哥哥驾的马儿,实在跑得太快了。
可即便我们跑得快,也被敌人追上了,他们团团把我们围住。有箭矢朝我们马车飞来,就落在我右耳边上,真是好险!
我听到哥哥闷哼了一声,他好像受伤了。然后娘亲对阿潜说“阿潜乖,别怕,祖母现在要去帮你爹爹,你一个人在这儿看着姑姑好吗?”
阿潜已经停止了抽噎,他挪过来坐在我身边,小小的手牵着我,奶声奶气道“祖母你去吧,阿潜会看好姑姑的。”
我心急如焚,激战声渐渐小了下去,也不知外面什么情况。忽闻得娘亲一声惨叫,我心头咯噔一声,某种无名的力量催促着我,使我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我揉着脑袋,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亮,看清楚眼前的东西。只见阿潜惊讶的望着我,他一身青衣短衫,白白胖胖的,煞是玉雪可爱。此时正拍着小手欢呼“哇~姑姑终于醒了。”
“嗯,姑姑醒了。”我摸摸他的头,“阿潜你在这乖乖坐着,姑姑要去帮祖母打坏人。”
说着我便要打开车门,阿潜却拉住我,指着马车里的弓箭道“武器。”
我暗恼自己,这刚醒过来脑子就不好使了,空着手就想跟人拼命去?
赶紧拣了弓箭,弯腰的时候,一阵头晕恶心,差点摔在马车里。
我甩甩头,努力振作起精神。
透过车窗往外看,只见我们的人被团团围在里面,大都受了伤。中间一男子带着银色面具,身着蔚蓝云鹤刺绣长袍,面具下的脸宛若冠玉,他胸前受了伤,鲜血已将衣服浸湿了一大片,此时眼中杀气腾腾,正挥剑如霜,想奋力突出重围。
这个人是哥哥无疑了。
在哥哥的右边,是一绿衣女子,以锦帕遮面,显是不愿被人认得,她看起来也近中年,却腰姿婀娜,颇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味道。
原来我的娘亲这么漂亮啊。不过,娘亲小臂上中了一箭,看起来行动颇为不便。
我向远一点的地方望去,只见贼人都身着统一的赤色戎服,像是官府的人。当先有一人高头大马,胸前绣着祥云虎符,看来领头的就是他了。擒贼显擒王,我拉弓对着他,‘嗖嗖’两箭,一时齐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射箭,可这动作做起来就是自然之至。只见那人躲过了前面那支,却在后一支箭到的时候,应声而倒。
领头的人从马上倒下,敌军顿时乱了起来,我跳下马车,又是一箭,解决了那正拿刀劈向娘亲的敌人。我对他们喊道“娘亲,哥哥!我来帮你们了。”
娘亲望望哥哥,哥哥望望娘亲,他们相视而笑,眼中满是惊喜。
我几步冲到娘亲身边,对她道“娘!你受伤了,快上马车,这里交给我。”
我捡起地上的刀,和敌人打起来,一套动作倒也行云流水。忽地有些庆幸,虽然事情都忘光了,这些防身功夫却未离我而去。
这时哥哥对我道“妹妹,你看,东边的包围松开了,你去驾马车!带着她们先走,我来断后。”
我赶紧回到马车,挥掷鞭子,马儿吃痛,急向东边奔去。此时哥哥已把这边的包围打开了,眼看敌人又要围上来,我急对哥哥道“快!快上车!”
哥哥飞身站在我身旁,我驾着马,他挡着上前攻来的敌人。
我们很快就突出重围。
我策马飞奔,我知道敌人肯定会追来,我们的马车再怎么快,也快不过他们骑马的。我审视四周,这里地势凹凸,都是山林和土丘,如果我们下车藏起来,任马儿自己跑去,倒是还有几分生机。可是,难就难在,马儿怎么能不停歇的自己跑呢?
身后敌人的马蹄声越来越响,我问哥哥,“你能让马不停歇的自己跑吗?”
他略微思索了下,随即向我点点头。我赶紧勒马,哥哥会意,让娘亲和小潜带着行李赶紧去那边的山丘里躲起来。然后他拿出银针,在马儿身上唰唰施了几针,还把其中一根扎进马儿的脑袋里,只听得马儿长嘶一声,便向前狂奔而去。
哥哥收了针,缓缓拍了拍手,道“这下,不身衰力竭,或者掉下悬崖摔死,它是不会停下了。”
他这扎针技术也算是出神入化。
“哥,你改天也教教我呗。”我说。
“走!他们来了,我们快藏起来。”哥哥拉着我,也躲在了山丘后。
我们四个抱在一起,互相握着手,大气也不敢出。还好那些人只顾着追前面的马车,并没觉出此处异常,大队人马从我们眼前一奔而过,扬起尘土阵阵。
待得好一会儿,确定四周安全之后,我们才急急走出来。哥哥摘下银面具,露出一张清风霜月的脸,肤白胜雪,眉若青山,唇如点珠,他虽淡淡笑着,却自有一种冷厉之感,让人望而生畏。
他三两下为自己囫囵清理好伤口,然后又细细替娘亲包扎好受伤的小臂,抱起小潜说“我们往南走,去赭城,那里有西玉的旧部,比较安全。”
娘亲对他点点头,“也好,现在这光景,也只有赭城那些人还可信任。”
我蒙蒙的,头疼得厉害,不知她们说些什么,努力提着一口气,跟在他们后面。
哥哥回过头来看我“妹妹你刚醒,身体还受得住吧?”
我揉揉脑袋,对他们说“头晕得厉害。”
他从兜里拿出一粒药来,“你这是昏睡得太久了,血脉阻滞不通所致,快把它吃了。”
我接过那药丸,拿着娘亲递来的水壶,咽了下去。一阵清透之感袭上心头,果然觉得好了许多。
我舒了一口气,问道“哥哥,我叫什么名字?”
“什么?”他显是有些惊讶,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叫什么名字?还有你,你叫什么?娘亲叫什么?”我重复着。
他们想是被我吓着了,哥哥急忙放下小潜来替我把脉,娘亲先是愣愣地望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她伸出手来摸着我脑袋,紧张的看着哥哥问“你妹妹怎么了,不会傻了吧?”
哥哥沉吟片刻“脉象虽有些虚浮,但还算正常,之前虽把脑袋伤着了,但也不至于痴傻呀。”
我忙道“我没傻,只是忘了以前所有的人和事。”
哥哥嘀咕道“失忆症,多因外力撞击脑袋所致。妹妹之前落入贼手,摔伤了脑袋,这种情况也不无可能。可是你又怎么认得我是哥哥,她是娘亲?”
我望望他们“其实我很早就有意识了,只是醒不过来,我能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事,我知道有人在天天照顾着我,她天天都跟我讲身边发生的事,讲天气如何,讲外面的鸟儿有几只,讲阿潜又怎样调皮了,哥哥又研发了什么新药…我知道她是娘亲。我还知道有人天天来给我扎针,天天‘妹妹’‘妹妹’地叫着,叮嘱我不能沉睡过去,所以我才一直坚持着,终于醒了过来。那个人不是哥哥你,还能是谁?”
我看到娘亲难受地哭了,眼泪含在她的眼里,她紧紧抱住我“我的佼儿啊…”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
哥哥在一旁劝道“娘,快别难过了,好在妹妹现在总算醒了过来,待到了赭城,我再好好给她调养调养,定还你一个活泼乱跳的好丫头。那些糟心事妹妹忘了也好。”
说着哥哥又对我眨了眨眼睛,哥哥的眼睛可真好看,像天山一汪清丽的湖水。哥哥不停地眨着眼睛,好像在向我示意什么,我斜眼看到母亲小臂上的伤口,因为抱着我太过激动,那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迸开来,有血缓缓渗出。
我忙拍着娘亲的背安慰道“娘,没事儿啦,我除了忘了些事,一切都好好的。你啊,天天盼着我醒,现在佼儿醒了,你又伤心起来。快别担心,佼儿都好!你倒是快给我讲讲,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娘亲这才擦了擦脸,道“你呀,是西玉国的公主佼,哥哥呢,是国中的太子铭,我是你们的母后兰念。如今,西玉国没了,我们,就只剩这个名字。”
“西玉,怎么没的?”我问娘亲。
玉铭插话道“娘,妹妹,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咱们可还在逃命呐,还是边走边说吧。”
我点点头,“也好,一会儿被他们追来可就麻烦了。”
因为娘亲和哥哥都受了伤,又要顾着身体,又要时刻躲着那些官兵,所以我根本没时间再问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而且,我们走得极慢。眼看天就黑了,我们还没落脚之地。
我渐渐着急起来,这荒郊野岭的,小潜还那么小,夜晚深寒,怎么受得住?!
我们一行人不觉加快了脚步,终于赶在天光将近前,找到了一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