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过得真快,不一会儿就听说陛下下朝回来了,我赶紧去了主殿。刚进殿门,便听他慢吞吞道,“过来,帮朕研磨。”
我乖乖研好墨,侍在一旁。
看他批着奏折,也没我什么事,甚是无聊。正低头数着自己绣鞋上的珠花,忽地听他道,“没事你可随意找些书看。”
“那可太好了,多谢陛下。”
我从书架上随手拿了本《某地志记》看起来,书中讲得都是些山川走向,湖泊流向的问题,其中颇多风土人情,我不觉看入了神。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坐在地上,而苏文安正抿了口茶,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我有些尴尬,别扭地站起来,拍拍灰尘,“那个,站久了难受。”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喝点茶吗?”
我点头,是挺渴的,给自己倒了一杯。
看他继续批奏折了,我也继续看我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在我感觉腹中饥饿的时候,胡公公恰到好处的走进来提醒,“陛下,午膳已布置好,您该用膳了。”
苏文安放下奏折,起身来到外间。
只见桌子上排满了各式菜肴,成色极好。那扑面而来的香味,一下勾起了我满腹食欲。我找了个凳子坐下,拿起筷子,双眼放光,我问苏文安,“可以吃了吧?”
苏文安在那净手还没来得及回我,就只听锦元姑姑低声呵斥道,“放肆!陛下用膳,岂是你一小宫女能共桌的?快下来。”
锦元是乾晖宫的女官,这乾晖宫里除了胡公公,就她权力最大,不过她年纪也是最大的。
她今天一身雪蓝宫袍,气态从容老练又多了些女子的和顺柔婉,斥完我后就赶紧对着苏文安跪下,“奴婢管教不力,还望陛下恕罪。”
苏文安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锦元起来,拿起筷子,夹了块松鼠桂鱼进我碗里。对锦元道,“云佼不同于一般宫女,朕许她同桌。她刚来,宫中规矩有不懂的,也不必苛责。”
锦元姑姑神色狐疑地望着我,又望望胡公公,自低头下去了。
作为回报,我为苏文安盛了碗珍珠乳鸽汤,“谢谢啦~你批奏辛苦,喝点儿补补。”
一套动作做完,忽地觉得场景太熟,好像在哪儿历过一般,仔细思考,又想不起来。
只得埋头吃饭,抬眼触到苏文安若有所思的目光,“你就没有觉得,朕看着面熟?”
我喝了口汤,这是又提兮若?撇撇嘴,“我可不是她,你看着,面生得很。”
他放下汤匙,定定望着我,“你可真是云佼?”
我横了他一眼,“我不是云佼,还能是谁?”
他摇头笑着,“罢了罢了,就当你是云佼吧。”
看他这副样子,我就知道鱼儿已经上钩。我怔忡地想,苏文安!我可真不是云佼。我是西玉国的公主佼,受千千万万冤魂所托,身负西玉遗臣所嘱,是玉铭哥哥派来取你项上人头的公主佼。
我来找你,就只这一个目的。
以后的每天,我都无数次的告诫自己这些话。
每一天,他都要不厌其烦地让我回忆从前,而我永远都是回忆不起的。
他也许在怀疑什么,我想我勿须理会,反正,除了怀疑,他总是对我异常温柔。他常对我笑,笑得极好看,极温暖。
使我不得不一次次提醒自己,他是敌人,是杀父灭国的仇人!
我数着日子,巴不得哥哥快点来递消息。我等着哥哥说的时机,感觉等得太长了。
其实算算日子,我进宫也才一月。
每日之事就是伺候他更衣洗漱,然后,等着苏文安下朝回来,就去伺候他笔墨,其实多半都是他批他的奏折,我看我的书。偶尔我们交流一下心得,然后一起吃午饭。完了陪他散会儿步,伺候他午休,然后他继续看他的奏折,我继续读我的书。
偶有大臣觐见,也都让我回避开。
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挺辛苦的,也算勤政爱民了,每天不是在批奏折就是在接见大臣。
嗯,也挺无聊的。晚上好不容易有些时间,还得去应付后宫那群妃子。
应付?我为什么要说是应付呢?只因胡公公每晚问苏文安去那宫安歇时,他总是皱起眉头,一副不快的样子。所以好多时候,他都独自歇在乾晖宫中。
每当这时,胡公公总安排我夜值,可怜把我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这一天,当胡公公再次请示他去那宫时,我看到他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他又皱起了眉头,他又不想去了。
我赶紧把沏好的茶给他递上,“陛下,贵妃娘娘都派人来送了好几次东西,今天还亲自给你送了燕窝羹来。看你当时忙着接见右丞,她就回去了。我看,贵妃娘娘很想你,你不如去看看她吧。”
他放下奏折,“你希望朕去看她?”
我讷讷地点点头,心想,“我这都连续值了几天夜班,你不去其它宫里,胡公公又要让我夜值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急了,“陛下您是六宫之主,该当恩泽四洒。那后宫的娘娘们,可都盼着您呢。而且,您这样日日独宿在乾晖殿,宫人们都在后头,担心您,身体状况…”
他重重地搁下青花茶杯,眼中起伏不定,“朕喜欢…宿在自己宫里。”
我知道他还爱着我那姐姐,哥哥说得对,他还真是位深情的皇帝。忽地,我就想到那些来乾晖宫门口苦苦等待,只为见他一面的妃嫔,她们期待又痛苦的眼神,一下子嘣进我脑海。
而他,完完全全地视而不见。
我忍不住道,“陛下你既然不喜欢她们,为什么还把她们纳入后宫,既然纳入后宫,你就是她们的夫君,你要为她们负责,把人家晾在一旁不去理会,这也太不负责了。”
他神色一下子冷下来,“不负责?”
我缩着头小声道,“纵使不喜欢,可她们终究是你的女人。当皇帝的妃嫔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视而不见,她们不是很悲惨。”
他愠怒着,“你去,把这殿里的地抹一遍。”
我闷闷地点点头,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
过一会却听他对胡公公道,“传下去,今晚宿朱华宫。”我嘿嘿一笑,目的达成,今晚终于不用夜值了。
不过在那之后他一直冷冷的,再不看我一眼。等我把殿里的地都擦了一遍,他还是坐在那里,盯着奏折,冰冰冷冷,不发一语。
我低声问胡公公,“陛下这气,得生到什么时候?”
胡公公望望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说云佼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明白什么?”
“陛下不去别宫,是因为你。”
我瞪大了眼睛,“因为我!”
却听苏文安道,“你们俩在哪儿嘀咕什么?”
我忙笑着应道,“胡公公想问您,今晚是在那里用膳?”
他起身,也不看我一眼,径自对胡公公道,“去朱华宫。”
哼,怎么这般小气,劝他临幸妃嫔,享受一下人间之乐,我还错了?
不过目送完他离去的背影,我竟觉得轻松许多。
自由时光不敢辜负,遂去找了秋禾,在这宫里和我要好的,也就秋禾了。
正好她今天休息,我拉着她,“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我们弄几个小菜,去我屋里吃饭怎样?悄悄告诉你,我屋里还藏了几瓶好酒。”
秋禾一脸的小心翼翼,“宫里可不许私自饮酒。”
“陛下刚刚去了如贵妃那里,今天肯定不会回来了。我那屋里一般也不会有人来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他们不会发现的。偶尔放松一下,可以的。走吧~”
我摇着她,她拗不过我,笑道,“酒不好喝我可要找你麻烦。”
“哈哈,放心吧,包君满意。”
我们说着就去厨房弄了几个小菜,兴冲冲端着进我屋里,关上门,我拿出酒来,分别为我俩满上,来了一杯。
我挑挑眉,“好喝吧?”
秋禾满足的点点头,“酒味香醇,幽雅细腻,好酒!再来一杯。”
她自己满上,又替我斟了一杯。秋禾就是这点好,找她喝酒,她一定尽兴而回。若是其它宫女,不告发我就不错了,那里能有秋禾的率性。
我们喝着小酒,讲着自己的故事,其实大部分都是秋禾一个人在说,我在一旁发表些评论。
秋禾在市井长大,有许多有趣的事,总拣些好笑的,说给我听。而且她父亲是一个小县捕头,她经常见父亲处理各种案子,好像故事在她那里,总也说不完似的。
“都是我在说,你也讲讲你的呗。”酒过三巡,秋禾对我道。
我叹息着,“我吧,之前生过一场大病,好些事都记不得了。”
看秋禾期待地看着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是什么惠王妃的表妹,我曾是伶泠阁的花魁,倒是可以跟你讲些阁中的趣事。”
秋禾拉着我,“那可是欺君之罪,你被发现了怎么办?”
“哎,陛下知道的,这惠王妃的小表妹身份,是他硬要给我安上的。”
她一拍桌子,“我就说嘛,陛下肯定对你有意思。”
我撇撇嘴,“那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故去的翊后。”
她神神秘秘道,“难怪,那天你刚来时,胡公公特意送了食盒过来,还嘱咐我好好照顾你。不过,他还嘱我不要被你知道了。你可不许说漏嘴啊。”
“你是说,那晚的粥,是陛下送过来的?”
她抿了口酒,“可不是。还有啊,我觉得那天我们之所以那么容易就扳倒轻云,多半也是陛下向着你,他信你。”
这个我自然知道,但听她说起,我竟心生了些许烦躁,自顾饮了一杯,“我们今天不提他了,跟你讲个武信侯家的好笑事。”
秋禾来了兴趣,“武信侯可是京城一大家族了,有什么趣事,快说来听听。”
“我在伶泠阁的时候,有一回,武信侯家的小公子来阁里喝酒,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非闹着要阁里四大美人去陪他吃酒。那四大美人都陪着其它客人呢,我们蔷娘自然不答应,他就发起脾气来,当着众人的面耍酒疯,一副老子最大最张狂的模样!还扬言要砸了我们场子。结果不一会儿,被他们家夫人找了来。他秒怂!愣在那里,抠着手指头规规矩矩地站着,也不敢闹了,也不说要美人儿了。还跪求蔷娘,替他说自己是来找友人的。”
说着我们忍不住都笑起来,笑到一半,秋禾忽地跪在地上,一副入坠冰窟的样子。
我回头看,皇帝陛下!居然站在门口!
“陛下,你怎么回来了?”此时我手里还拿着酒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好生凄凉。
“酒喝完了吗?”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悲喜。
我老实地摇摇头。
“拿上酒壶,陪朕走走。”说着他转身就走。
我有些莫名奇妙,不过他好像不打算追究我们私自喝酒的事。便赶紧拿了两壶酒,跟在他身后。
室外一月如勾,漫天星光,我们沿着宫道静静走着,他不言,我也不语,耳边只剩下秋虫的鸣叫,还有夜鸟轻轻拍打翅膀的声音。
他停下来和我并排着,指着明亮的月盘问我,“想离近点看吗?”
我点点头,能嗅到他身上悠远沉静的气息。然后他便抱起我,飞上乾晖宫的屋顶。
果然房顶上看月亮要明亮些,连宫那边的木芙蓉,都被月光照亮了。我找个位置坐下,望着他,“你不生气了?”
他拿过酒壶,喝了一大口,随意地躺在房顶上,仰望漫天星月,似在回忆,“早些年,我曾经认识个姑娘,她像束光一样走进我的世界。最艰难的时候,和她一起走着,也就不难了。我们常常一起坐在房顶数着漫天星斗喝酒,谈古论今…”
他提到她时就自称‘我’,仿佛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不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只是他苏文安自己。
他说的那个‘她’,该就是和予公主玉兮若,我心里忽地闪过一丝莫名的酸楚,“有陛下这般记着,那姑娘很幸福的。”
空气中流着淡淡的桂花香,他静静地望着夜空,好半天才吐出三个字,“她死了。”语气中透着些许哽咽。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和他一起喝了大口酒。也躺下来望着夜空,风轻轻吹着,有红枫掉落在我们身上。
只听他缓缓道,“三年前苏卢两国在婺山大战,为避开追兵,我把她独自留在山洞中,回去寻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只剩满地的狼藉和稀零的血液。我找了很久,很久。
“后来,士兵在那座山底下,发现了她的尸体,她满身都是伤口,面目全非,都快辨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我当时多希望那不是她,可是她手上那镯子是我送的,她身边那小皮鞭也是她时刻不离的,还有那衣服,是我早上亲自看她穿上的。所有的一切都说明,那就是她…
“他们说,她是被叛军捉住,不堪受辱才跳下悬崖。我总不信,她那么聪明的姑娘,是不该被逼上绝路的。有时候我觉得她还活着,在某个我不知的地方,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