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哪里不对,夫人请说。”
云胡道:“夫君技法娴熟,手段至臻,进步之大实在让云胡惊喜,且夫君有自己的风格,走线圆润却不软,硬朗有余又让人看了感觉流畅舒适,难得心中安和,只是……”
“无妨,说。”
“只是夫君笔法,只有漂亮,没有美。”
“漂亮?美?还请夫人指教。”
“漂亮,那是外在华丽,好看虚浮于表面,就看便觉得空。美,那是心灵的好看,魂儿的好看,纵然外面笔法丑些,也是越发耐看的,就仿佛是……好看到了骨头里。”
“神髓。”许长安突然脑中光明大开。
云胡也是眼前一亮:“没错,夫君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好听,知晓的就是多。”
这话可把许长安给惭愧得一塌糊涂。
明白了这些,许长安就开始琢磨如何动笔,再次把“美”云胡给刻画下来。
何谓“美”?
云胡说得好,美是发自心,深入骨髓,可以传神——传神,是因为这本身具备神韵。
神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美,是一种神韵。
妙,是一种神韵。
神韵自何方?
神是神,韵是韵,神韵乃神之韵,乃是心神之灵相,心神之相透过眼睛,表露于面,所以能够称呼为点睛,故而点睛可传神。
点睛,并非是将神注入其中,而是将蕴藏其中的神给引出来。
如同扎破水袋,里面的水才会涌出。
什么样的东西,具备什么样的神,需要用不同的办法和技巧点睛,符合所画之物,方才能够达到真正点睛之效。
明白了这些,往日来与云胡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从中感受到了美好,于是一笔落下,自然就让其中有了神。
只是,虽说刻画有神了,却并不完全。
就好像水袋没有完全扎破,里面的水倾泻出来稀稀拉拉,并不痛快,达不到预想那效果,所以这肯定又是什么地方有了问题。
所幸,许长安又很快想通了。
七分传神靠眼睛,剩下三分,一分在眉,一分在嘴,最后一分在身形姿态。
眼睛已经完成,接下来三刀一刀比一刀难,许长安下得格外谨慎,最终成功。
最后一笔完成,他额头已全是汗珠。
只不过,随着这最后一笔完成,刻画也在发生着奇特的变化,空中丝丝缕缕的三炁汇聚,流经竹板画刻痕之内,好似徜徉入沟渠的水,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水到渠成。
紧接着,再看这画时许长安愣住了。
原来这画竟仿佛活了起来,让他感觉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灵动。
就仿佛……一下有了两个云胡。
下笔如有神!
他做到了,竟然无意间做到了这样!
“原来只要刻痕传神,就能够自然引聚三炁。三炁流经其中,为材质吸收,便能蓄养这画深邃。这便是符术根基之一,会了这些,再去学那画符便方便了许多。”
他愣了愣,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夫君!”旁边云胡看着竹板上,自己的画像完成,她欣喜不已。
声音醒了许长安,许长安笑了笑。
接下来许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出去,而是安安分分,什么都不做,陪着云胡。
直到一件事发生。
这天中午,他正打算做饭喂云胡,忽然大仇滁过来焦急喊,让许长安去帮忙。
原来是村里规矩,若有老人坏了,得找家中有孕妇的男人或者婴儿的男人去抬。
许长安不想去的,他还得照顾云胡。
不过云胡却晓之以理,告诉他,这是村里头传承下来的规矩,不可坏。
许长安想了想,来了那么久,第一回听说有老人去世,但好像村里村外根本就没看到过坟冢之类的地方,不禁有些好奇。
到了地方,轿椅已经备好。
便是一张木头大椅子,左右绑两根枯竹长杆,在前后再加一根横杆,如此总共需要四人抬起这轿椅。
到的时候,老人坐在轿椅上,还有气。
桃花村人长寿,活到九十岁都算正常,眼下这位老人活了一百二十岁,即便这样大的年纪,脑袋也没昏庸,还保持着清醒。
许长安,大仇滁是其中两位抬轿人。
还有另外两位同村,也都是青壮。
他心里头还疑惑,这不是还没死么,抬轿椅又是要做什么。
不管如何,该做还是得做了。
许长安是抬后面的,待村里头吹喇叭,摇丧钟,敲升天鼓,擦铜锣的人到后,轿椅上的老人点了点头,领头人高唱一声“起轿”,便抬手用锤一敲手中提溜着的铜钟。
当嗯——
丧钟回响极为独特,敲一下后,发出长长又长长的嗡鸣。
提溜丧钟的人朝前走,走到丧钟停止的时候,停下脚步再敲一下,在敲第二下的时候,身后擦铜锣的才能跟着往前走。
这时候抬轿的一同跟着走。
剩下吹喇叭和敲升天鼓的,则在队伍最后,要随着铜锣第一次擦完,他们才能紧跟下一次吹奏敲打,如此一边跟着走。
这之后,是长长送葬队伍。
除了小孩,妇女,比逝者大的老人这三种外,其余成年男子一律得跟随。
送葬队伍先是直接去了村西口。
从村西口出,绕向村北口,村洞口,村南口,再到村西口,如此往复一圈圈。
“开。”
许长安双指划过双眼皮,低喝一声,双眼中的精芒一闪而过,一双眼睛紧接着就变成了灰色,不见瞳孔,只有瞳仁。
这就是望炁术。
望炁术按小分类,当属于瞳术,也就是眼睛上修炼的来的本事。
但凡瞳术,要使用,必先开眼。
开了眼,许长安看到的景象便完全不同了,先前还是黑瓦白墙的村子,眼下到处是黑白灰三色的大大小小漩涡。
可以看到三炁在村中流动。
每个村里人,身体都是由一股灰色炁旋凝成,因为他的望炁术才入门,看得并非很真切,只能勉强看到每个人周身有些许明显的灰色炁旋,这个和自然散发红色生炁的他,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本来他也以为是错觉。
直到看到坐在轿椅上的老人,出了村西口后,整个身体的炁旋颜色变得越来越浓,最后望炁术眼中,已没了他样子,只有一个极大的人形灰色炁旋。
和其余炁旋不一样的是,这个在逆旋。
逆旋之下,这个人形灰色大炁旋开始慢慢变小,如同受太阳照晒的水渍。
这些散发出来的灰色炁,也就是阴阳二炁,因为整个桃花村就是个法阵关系,重新被卷入了村子之内。
他关了望炁术再看。
便看到坐着轿椅的老人,身体开始发光发亮,随着送葬队伍围绕村子一圈圈走,他的身体散发越来越多的光尘。
光尘,很快消散在空中。
不用想都知道,这些肉眼看起来的光尘,其实只是一种幻象,并不存在,它的真实面目,就是形成整个桃花村的阴阳二炁。
“假的,都是假的……”
走完第八圈,老人身体彻底消散,轿椅之上连衣服都消散干净后,许长安整个心境都有些不对了,浑不是滋味,紊乱异常。
为何不需要墓地,他也总算明白了。
故去老人其实重新化为了阴阳二炁,这二炁卷入桃花村大阵中,经过轮轮周转,最终再次成了其余村人的补品,但其实只是通过这个法阵再次轮回,形成了别的存在罢了。
这个法阵确实精妙。
精妙到了许长安内心深处恶寒。
如果不是望炁术开了眼,能够看到真实之景象,只怕他现在都以为一切是真的,这一年多以来的生活,和村人邻里间的嬉笑打闹扯皮,大半年来和云胡之间夫妻的恩爱,与符先生之间如师如父的情谊……
假的!都是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