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之畔,在那丛密密匝匝的曼殊沙华中躺着的红衣少女,只消一眼,冥君长涯就认出了她。
是她,不会有错了。这舒展的眉眼,不染尘埃的面容,除了是她,还会是谁?
自两万年前生于幽冥地府,长涯一直是个人人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生得好看不消说,性子又极端方,温文知礼,说话做事皆条理分明,不错分毫。老冥君每每到天庭覆命,总有仙僚发出艳羡之词,羡慕老冥君得子如此,福泽深厚,连当时在位的老天帝也曾感叹自己没能有个闺女,不然说不定跟老冥君还能做个亲家。老冥君听了这些闲话总是呵呵乐着缕缕自己的长胡须,一派怡然自得。
待得长涯长到一万岁上,已俨然可堪冥君重任,老冥君有意早早传位于子,又思虑到长涯尚未立寸功,贸然奏明天庭,只怕为时尚早,遂命长涯离开幽冥界,游历四海八荒,顺道诛灭个把有些个名号的妖邪魔头,积攒些个功德,为承位做准备。长涯一向至孝,立即躬身领命,动身离开幽冥界。
游历四海八荒的日子里,长涯携了青冥剑,一路行,一路顺道斩妖除魔,虽孑然一身,倒并不觉寂寞。那些道行不够精深的妖邪,对长涯无不闻风丧胆,望风而逃轻易不会来招惹,不过也总有一些不知死活的来挑战青冥剑。
长涯有一日行到了巴陵,遇到了在巴陵横行无忌的巴蛇辛吾。说来也巧,这辛吾最心爱的三夫人前几日刚随乐师玉郎私奔而去,辛吾正对小白脸咬牙切齿,在巴陵肆意杀戮面相俊俏白净男子,偏生迎面撞上了自小就皮相绝佳的长涯。
长涯持了青冥剑,身姿挺拔,意态清举,愈发衬托得辛吾自己狼犺不堪。辛吾拦路挑衅,却恨不敌,摇身化出巴蛇原身,与长涯力战。
这一战,就从巴陵直打到了南海。长涯一剑刺入巴蛇咽喉,辛吾立毙青冥剑下,不过蛇牙刺入了长涯手臂,谁料巴蛇蛇毒好生厉害,长涯神智涣散,竟随蛇尸一齐跌入茫茫大海。
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烧灼之痛,长涯倒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没想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躺在了凸出海边的一块高而平缓的礁石上,手臂被蛇牙刺伤处已被尚带湿气的碧绿海藻仔细包裹,还透出一股辛辣的药气。长涯忍痛坐起,还好,青冥剑还在手边,未曾遗失。
“醒了?”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长涯四下环顾,礁石上哪有人影,不由暗自握紧了剑鞘,心生戒备。
“噗。真是个呆子。”这个声音继而嗤笑道:“别找了,是我把你这只落汤鸡从海里拎到这块大石头上的,你可真重。”从礁石旁边的海面浮起一个身影,仅堪堪上半身浮出水面,下半身还隐在海水中,却依稀是个鱼尾形状,在水下不停地拍打着。竟是个鲛人族少女。
南海鲛人,喜和族人一同遨游,不喜离群索居,又仅生活在灵气充沛不染邪气的南海之地,在这四海八荒着实并不常见。典籍中记载南海鲛人俱人身鱼尾,貌美善歌,泪做鲛珠,善纺鲛绡。长涯眼前这个鲛人少女果真肤白姣美,特别是长了一双长涯从未曾见过的紫瞳,明眸善睐,颇为灵动。
少女生于这南海化外之地,一派娇憨天真,丝毫不惧生人。不消半柱香的功夫,长涯就知道了少女名叫卿幽,是鲛人族首领之女,落入南海的巴蛇蛇尸硕大无朋,偏又妖气污浊,扰了鲛人族的平静,所以卿幽专门游到近海一探究竟,没成想捡到了随蛇尸一并落入海中的长涯。
后来的日子里,长涯为答谢鲛人少女卿幽的救命之恩,随其四处游荡,净化南海。长涯把幽冥界和一路游历八荒的见闻都一一说与从未离开过南海的卿幽,卿幽也把南海各处的奇闻轶事讲给长涯。
那段悠游岁月是长涯生平仅有的一抹亮色,卿幽也是长涯有生以来第一个让他体会到心动之人。但仙凡有别,私自结合违逆天条,为天界不容。长涯生就仙身,只要不遇劫身陨,可与天地同寿,几十万年都不在话下,而卿幽只不过是鲛人之躯,不过有几千年寿限而已。一个终要承袭冥君之位,守护幽冥界,一个注定作要陪鲛人同伴终身遨游南海。长涯和卿幽虽两厢情系,也知彼此有缘无分,终有一别,所以在一起时只畅谈平生,相处磊然清白。
少年无忧岁月如浮云易散,终是到了分别之日。卿幽将一串珊瑚贝壳编就的花环亲手系上长涯的脖颈,眼中滴下了鲛人泪,竟化作一颗硕大圆润,光彩熠熠的鲛珠。卿幽将鲛珠赠与长涯作为临别之念,长涯留下青冥剑许下承诺,他日卿幽有难,无论相隔千里万里,长涯定会赴汤蹈火赶来相救。
一别千年,长涯袭了冥君之位,卿幽也成了鲛人族的首领。鲛人寿数有限,卿幽到了年纪难免还是按照族规择了鲛人才俊婚配,那夜长涯手握大红婚贴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从未失态的冥君醉酒破天荒的荣登了幽冥界异闻之首。听闻卿幽有孕,虑及鲛人体质孱弱,长涯费尽心思搜罗了保胎仙药送至南海。
万年前,魔军压境,南海鲛人族危殆,卿幽不得已以青冥剑求助。长涯闻讯赶至当时天界女战神凤舞帐下,请求援兵。谁料凤舞难敌魔君冲霄,架不住长涯哀恳,竟只身去闯了瑶池太子宴,这已是后话不提。
长涯搬来天界援军赶回南海之时,南海竟已被鲜血染遍。长涯这才惊闻鲛人族自知不敌魔军,设计假意投诚,却不料被魔君冲霄识破,决意血洗鲛人族,鲛人族女君卿幽率族人以死相抗,于乱阵中产女后,鲛人全族燃尽心血结阵仍不敌,在长涯求援之时竟已被屠灭。
长涯搜寻南海,终在之前那块礁石上找到了被结界包裹的小小女婴,取名灵枢,百般呵护。谁料灵枢本就先天不足,又在出生后受魔气侵蚀,竟致体质格外虚弱,隐有夭折之相。长涯结仙气为罩,将灵枢封印其中,虽能防止夭折,却也阻止了生长。长涯又恐他人嫌弃灵枢出自投靠魔族之族,对外宣称灵枢系自己与鲛人女王私生之女,千年来放下冥君身份四处求医问药。
终有一日长涯得了医仙指引,唯有天帝帝后龙凤之血方可救治灵枢。长涯立即怀抱婴孩赶至天庭,却被阻挡在南天门外不得入内。
天庭外跪着的长涯心急如焚。天庭内,众仙力谏天帝帝后,不能对投降魔族的族裔过于宽仁,方能让其他有灵之族引以为戒。
长涯跪在南天门外,两膝俱已是无比酸痛,心力交瘁。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长得特别好看的大哥哥,你是谁啊?为何跪在南天门外呢?”长涯蓦然回首,竟是一个小小的红衣垂髫女娃,年纪虽甚小,却面若芙蕖初绽,不可方物,尤其一双清水大眼,晶亮有神采,盛满了盈盈笑意。
小女娃仿佛一下子被自己怀中的灵枢吸引,凑得很近,看向婴孩的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连出气都是轻轻的,生怕惊醒了婴孩似的:“这是谁家的小妹妹?生得好生漂亮,只是看着怎么那么柔弱,是不是生病了?”
长涯不由得心生无奈,看到长得比自己小就说是小妹妹,灵枢不知道比你早出生多少呢,认真论起来,怕是你得要唤她一声姐姐。但面对了这个好奇的女娃,又不忍怫了她的心意,只好将自己来此的目的说与她。
“好看的大哥哥,你年轻尚轻,成家得倒颇早啊。”小女娃一脸惊叹,长涯简直要扶额羞愧而死。
“不过,你方才道,只有天帝帝后的龙凤之血可救这个漂亮小妹妹的性命?”小女娃粲然一笑道:“我虽不知里面那些个大人为何还不出来唤你进去救治,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们那些老顽固总是有一大堆大道理,罗里吧嗦,惹人头痛,想来定是他们耽搁住了。不如咱们别那么麻烦了,等他们辩出个道理,小妹妹的病岂不是耽误了,不如,让我来试试?”
长涯无奈苦笑,一个小女娃,牙齿只怕还没长全,竟夸下如此海口。长涯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小女娃已然咬破手指,将血一滴滴地滴在了灵枢的唇上。长涯来不及阻止,一声“唉”还没唤出口,就看到了灵枢煞白的小脸隐隐有了鲜活的血色,气息也愈发平稳。
“你是谁?”长涯呆在了那里,惊疑地问道。
“我呀,我是......”小女娃似乎透支了全部气力,精疲力尽地滑坐在地,阖上双眼身子就想要往一旁歪去,长涯立即想伸一只手去扶住。
“云瑶!”一个跟小女娃年龄相仿的男娃赶忙跑来扶起她,一边将她背在背上,一边又恨铁不成钢地说:“咱俩本来就是私自出宫游玩,说好悄悄去悄悄回,你跑在我前头不讲义气不等我也就算了,不想你还敢冒尖闯祸,你就这点微薄仙力还妄想救人,你是不要命了吗?”
云瑶伏在男孩背上,弱弱地道:“宸亿,求你了,不要告诉旁人好吗?我......我回头还给你做神樱糕,给你缝香囊好不好?这个好看大哥哥说要龙凤之血才能救漂亮小妹妹,可父君处理政务已经很辛苦了,母后又自生我之后仙力耗损,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倘若他们看到了这个漂亮小妹妹,定是不顾自身也要救上一救的。与其是他们,倒不如是我......”
被唤做宸亿的男孩子背起小小的云瑶,两人絮絮地说着话,心无旁骛地一步步走进了南天门。
长涯望着云瑶的火红裙裾消失在天宫大门,唇边带了一丝笑意道:“云瑶......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