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改邪归正是一个不错的事情。
可能是师门渊源的缘故,沈驷对于厉鬼,或者是恶人,比其他的佛门、道门人士都要更有耐心一些。
俗话说:好良言不劝该死的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只要还愿意听劝、学好的,就没有什么非得让其以命相赎,或是魂飞魄散的道理。
更何况,活着不一定就意味着享受,诸如张伯龙这般被小鬼吸光了气运的家伙,将来的官路必定是一生坎坷、壮志难平。按照规则活着,其实也是在为自己曾经的言行赎罪。
毕竟,天道是公平的嘛。活着饶了你,死后就要受罪。活着偿还了债,死后就不用下十八层地狱了。因果循环,该还的早晚也要还。
当然了,一次是误入歧途,两次就是明知故犯了。沈驷对于误入歧途的人,很愿意伸出手去拉一把。但对于明知故犯,甚至是死性不改的人,可就要酌情代表天道消灭他了。
好在,张伯龙不是那种明知故犯的人,楚桑也不是明知故犯的鬼。不管他们是不是在自己眼前装装样子而已,沈驷都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凭着张伯龙如今对他的尊敬,是不可能强迫他必须上班的,于是沈驷就理所当然的旷工,躲回了他位于枣儿巷尽头的老宅子,每日连卯都懒得去点。
日升高高,时值午后。
沈驷吃过饭就往正屋房檐下的那把有些年头的竹摇椅上面一躺,一边晒太阳,一边把自己在这个莫名的朝代收下的第一只小鬼放出来练上一练。
沈驷眯着眼,翘着二郎腿躺着,竹摇椅轻轻地前后晃悠晃悠。他右手拨弄着一串颇有年头的五帝钱,左手的手指头在躺椅扶手上极富节奏的缓缓叩着。
院子正中,被他放到太阳底下的小鬼楚桑已经晒得快冒油了,扎着马步的两条小细腿忍不住哆嗦着。
对于常人而言,日晒是考验心智的事情,但对于一只鬼而言,日晒却是要命的事情。
当然了,有了沈驷这正牌天师的庇护,要命是不会要命的,顶多只能算是受刑。
原本也只是为了能够在沈驷面前留得一命、以待将来的楚桑,如今算是大大的尝到了苦果。沈驷饶了他的命,却每天都要他半条命。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竟让楚桑这样的一只鬼有了速死的愿望。
小鬼毕竟是小鬼,马步扎了一会儿,就又有些忍不住了。偷眼看看沈驷不注意,心里盘算着稍稍活动一下。
沈驷看也不用看,却好似心有感应一般。
只见他手指一动,一枚永乐通宝不知如何从红绳掉下,跃进掌间。两指捏住一弹,大钱便从掌间激射而出,啪得打在小鬼偷偷挪动的腿上,疼得小鬼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那大钱示威一般,绕着小鬼飞快地转了一圈,才又飞回沈驷手上,重新结好了红绳。
小鬼哎哟哟挣扎了好一会儿,也自知该他受的少不了半点儿,撒娇耍赖在沈驷这儿显然没用,只得委委屈屈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好了马步,却是老老实实的,一时半会儿不敢再讨巧了。
沈驷等他重新扎好,才说道:“楚桑啊,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你呢,虽然是虚度了这么多年,但是,学东西,什么时候开始都不嫌晚。只要肯学,你还是能够做到知书明理的。来,把昨天我教给你的神童诗背一遍吧。”
楚桑做小伏低,忍辱负重,老老实实地开口,“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目光中沈驷听得摇头晃脑,楚桑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凭什么做鬼还要学这个啊!!!
讲道理,做鬼当然不需要背诗,但给沈驷解闷儿是需要的。
楚桑今天运气不错,神童诗刚背了一半,他就被院门外的敲门声给救了。
沈驷从竹躺椅上站起来,顺手从怀中掏出锦囊打开,楚桑逃命似的连忙钻进去。沈驷看着,浅笑一声,把锦囊系好了放到怀中,走向门口,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了两个人,都是陌生人。
“请问,两位这是……”沈驷问道,站在院门口没有给两人让路的意思。
闻声,两人中年长的一个看向年轻的一个,年轻的那个则对沈驷说道:“怎么?老四,这是发达了?连你亲哥哥都不认了?”
沈驷一听这话,顿时就对上了人物关系。
这具身体的原主在家中排行老四,上头原本有三个哥哥。他们家取名比较有意思,骑骈骖驷,意思分别是驾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四匹马。也不知道取名的原委是受了什么刺激,反正是养了一家子牲口。
沈骑、沈骈寿数都不长,沈家的二老还在世的时候,这哥俩儿就早早的夭折了。如今二老也早已驾鹤,沈家就只剩下了老三沈骖和老四沈驷兄弟两个。
这些事情,是刘金山给沈驷讲的,沈驷当个故事听听算了,还真没想到会遇到真人。
毕竟,在刘金山的字里行间,沈驷已然得知。沈骖开纸马铺为业,从前一直看不起当白役的沈驷,沈驷对这个哥哥倒是还不错。
后来,沈驷当了正役,升了班头,手里薄有积蓄,沈骖就借着沈驷的钱娶了媳妇。谁知道,这媳妇娶回家之后,两兄弟却就因为这母夜叉频频闹起了别扭,矛盾越闹越大。
直至父母过世之后,他们兄弟俩就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了,彻底分家,再不往来。这冷战,就一直持续到如今。
原主和沈骖的恩恩怨怨,沈驷无意参与,却也对沈骖有些莫名的厌烦。
另一头,沈骖见他不让路,便瞪起了眼睛,“老四!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怎么?当了两天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官儿,你就真连亲哥都不认了?这都到门口了,你不让我进,难道就连你未来的丈人都不让进了吗?”
好嘛,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种玩意儿居然也是成双成对的来!
沈骖不提‘未来丈人’这几个字,沈驷许是还看不出眼前的是谁,但这几个字儿一出,沈驷顿时就明白了,眼前这人就是汉阳城有名的粮商——衡和粮行的东家尹东城。
当年尹东城落魄的时候,是沈驷的老爹救了他一命,还借给他钱做生意,让他得以有了今天。两人曾指腹为婚,所以,名义上,尹东城的独女尹青梅,实际上是父母辈早已定好了的沈驷的未婚妻。
但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人死账消,尹东城对这门婚事向来是闭口不言,只当做没有这回事儿。
当初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刘金山就是咬牙切齿。而每每想到眼前这两个人,沈驷也不禁觉得,自己这个身体的原主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家伙。
能在汉阳留下‘到此不拜福德庙,不如当年不登科’这种童谣的主儿,绝对不是善茬儿。想要收拾这么一两个商人,那还不是万般容易?随便动点儿手脚,就能让这俩人再没有好日子过。可事实上,他们直到现在,还可以跑到沈驷面前来耀武扬威。
原主能忍,不代表沈驷也愿意忍,他冷笑一声,说道:“三哥,尹员外,两位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直说罢。能办我肯定帮你们办,相识一场,小忙还是能帮的。只不过,进屋就免了吧?寒舍简陋,怕怠慢了两位。”
沈骖被他堵的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尹东城倒毕竟是商海里混出来的大商人,听了沈驷的冷嘲热讽也并不显出生气的模样,反而笑着说道:“贤婿莫恼!我这个当爹的疼女儿,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这才拖了这么多年,未曾让你和青梅完婚。你心中有脾气,我是清楚的。不过,你也要理解我的苦衷嘛。我今天来,是两件事,这第一件,自然是为了你和梅儿的婚事……”
沈驷挠挠耳朵,对这番话听得颇为厌烦,强忍了片刻,却还是忍耐不住,出言打断道:“尹员外,这婚事还是不要提了。我与您女儿大概是有缘无分,并不想耽误姑娘芳华。再说了,您既然是当爹的疼女儿,舍不得女儿出嫁,那您这女儿干脆这辈子就养在家里,不必出嫁算了。”
沈驷此言一出,沈骖当即就要呵斥,尹东城生怕惹急了沈驷,连忙阻拦,强笑着说道:“贤婿,这种生分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好好,你今日既是不想谈此事,那我们就暂时不谈。只是,还有第二件事,你无论如何也要应了我。你看,这马上就是府试了,溪儿今年到了火候,想要考一次试试。按照规矩,考场巡视,是由你们府衙的三班衙役负责的,你看……”
啧!沈驷对尹东城这绕着弯子的话简直是厌烦透了,打断道:“要怎样?直说罢。”
尹东城的表情明显有些尴尬,但为了儿子,还是只能压低了声音,对沈驷说道:“贤婿,你也知道,溪儿的才学……只要你肯在考场上帮帮他,那他……”
沈驷听明白了尹东城的话,立马就站直身子,摆手道:“不必说了!尹员外,我们还没熟到我可以为你砸饭碗的程度。更何况,考场舞弊,这对其他勤勉为学的学子何其不公?此事休要再提,你也不必再对我以贤婿相称。既然觉得我娶你女儿是占你尹家的大便宜,那这婚约,还是就此作罢了吧,免得我一介贱役,耽误了你尹家找乘龙快婿。”
尹东城何时被沈驷如此粗鲁对待过,当时便有些懵。但为了儿子,却还不依不饶的拉着沈骖堵在门口,不让沈驷关门,口口声声的要让沈驷松这个口。
两相争执之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为陌生的冷喝,“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