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子蕴坐在轿子里,一路都在想吕信说的话。忽然觉得,她思考问题,竟不如吕信那般深远。
吕信大概率是厉元琛派来的,不论何时必然都是帮厉元琛说话的。不过罗子蕴却不太懂厉元琛的动机,吕信作为贴身侍卫待在她身边,能知道的事情远少于贴身婢女,更多时候,吕信像是个劝诫者。
罗子蕴还没想好见到穆骁要说些什么,就听吕信在外面说了一句:“公主,快到了。”
这就到了?
罗子蕴感觉轿子停了,她走下轿子,现在已经在宫外了,宫外是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全都装备得整齐而肃穆,没有人讲话,为首是三匹马,还有一辆马车,罗子蕴没见过穆家军,却也深深为这气势所震撼。
她招了一下手,叫吕信走自己边上。
“中间那位老将军,可就是穆骁大将军?”
“是,您的外公。”
穆骁身形健硕,神情威严而沉静,双目是一片沧桑过后的沉寂,没有胡子,鬓边却灰白了。
罗子蕴望着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百姓都崇敬穆家军为开国第一军,穆骁这番气势,没有经过几十年的战场上的厮杀,怎么能做到叫人真正望而生畏。
罗子蕴承认,她在穆骁面前,也不得不收起她被养了十几年的傲气。这种感觉,她有幸在厉元琛身上感受过那么三分。
“公主,将军在等您。”
“你怎么知道是等我。”
罗子蕴站在马车前,没有立即上前,穆骁坐在一匹高大健朗的黑马,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他没有动,目光向正前方定定望着,好像在等人,又不像在等人。
他不讲话,也不动,身后那整整三千余人都不出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云里,底下这一片乌黑倒先做了主,将一片天地都映得阴沉沉的。
“穆贵妃刚走。”吕信道,“刚刚属下看见她回去。穆将军另外两个公子现在都不在京城,您说,他是不是等您?”
既然是等她,为什么见她出来了,却连个眼神都不给她?
罗子蕴到底还是信了,她往前走去,朝着那片军队的最中心走去。
“穆将军,子蕴不肖,未能及时来与将军道别,耽误将军时间了。”
穆骁这才看向她,那是一种打量的,审视的眼神,罗子蕴被看得不太舒服,又道:“将军此去,注意安全。”
穆骁沉默良久,才道:“嗯。”
罗子蕴还行着拜礼,穆骁却迟迟没让她起来,罗子蕴忍不住了,正要又说什么,就听他又开了口:“为什么不叫我外公?这不是在宫里。”
“并无区别。”
“子蕴这是要与外公生疏了。”
这话要从别的老人口中说出,也没什么,但是从穆骁口中说出,再配以他那特有的生冷的语气,倒有几分威胁之意。
罗子蕴听着忍不住浑身一个寒噤,她忍了忍,道:“外公不嫌子蕴粗鄙就是。”
穆骁听罗子蕴这话里有两层意思,道:“子蕴是怪外公不让你进将军府了?”
罗子蕴嘴角抽搐了一下,她哪里是责怪,她根本就不在乎进不进将军府,想罢,她第一次违着良心说了句讨好的话:“子蕴一介女子,哪怕贵为公主,也不能与外公的丰功伟绩相比,外公如何待子蕴,都有苦衷。”
“那子蕴怨不怨外公,允许皇上将你远嫁去董国?”
罗子蕴眼皮一跳,一阵无名怒意从胸中涌起,她低着头,手在地上狠狠抠着一条砖缝,指甲盖充血成深红色,指关节却颤抖着发白发青。
她第一次这么恨,不仅仅是恨自己无能为力,也恨自己天真,居然相信穆骁会向着他,恨穆骁今日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讲出这件事,恨穆骁的冷酷,恨自己不能做主自己的人生,现在谁又能改变厉元琛的想法?在此刻,她进宫前的所有目标与仇恨都抛出了脑外,她好想把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从那些位置上摔下来,可是……可是!没有他们,又哪来厉国现在的和平!
和亲这件事!实在太多余了!
罗子蕴半跪着,良久不出声,吕信觉得她不对劲,低声道:“公主?”
罗子蕴慢慢抬起头,径自站了起来,跪久了,她有些站不稳,众人都大惊,穆骁还没有允许她站起来,她却站起来了。
罗子蕴最终理智败给了情绪,她装不下去,她双眼紧盯着穆骁,生生要把他眼中的气势压下去,她冷声道:“不怨?我说不怨,穆将军信吗?方才那句好话,穆将军听着可舒心?穆将军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接受我,何必要我做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穆骁眼神微变。
罗子蕴道:“真抱歉,我偏不是那温柔贤淑的性子,您是穆将军,我给您行见面的跪礼,是尊穆将军为上,穆将军不叫晚辈起来,那便是为老不尊了,穆家的规矩,不就是轻尊卑之别吗?”
穆骁面色冷冽,道:“你说什么?”
“穆将军身体健朗,还不至于听不清我刚才说的话吧。您若不当我是穆家人,自有人当我是厉家人。”
罗子蕴这么一番反驳,也不管穆骁什么反应,转身就走去了,后半句话谁都听得懂,还能有哪家人当她是厉家人,自然是皇上。
穆骁脸色颇为难看,罗子蕴这意思就是,她今天这般言语冒犯,也是依仗着有皇上,他也不能拿她怎样,穆骁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人,今日却切切实实被她气到了,活了这把年纪,地位可谓只在皇帝一人之下,谁敢这样对他这样颐指气使?
不过也确实,这样的脾气,丝毫不输他当年,说她是他外孙女,倒确实是有可信度的。穆青只是性子傲,为人还是很爽朗且不拘小节的,罗子蕴比她,又多出几分爆烈而不可侵犯的脾气。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这番个性也许会助她成功很多事,但也容易与人结仇。
穆骁道:“走。”
长号响起,一路随着这条长龙般的军队远行,悠远地在天地间回响。
罗子蕴才踏上轿子,听这号声响起,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着那条漆黑的,在地上挪动的长龙,军队的走路声整齐而有力,一阵一阵地随着号声在地上敲出庞大的阵势来。罗子蕴望着望着有些呆愣,似乎被这场景吸进去般。
吕信则看着罗子蕴,不知她在发些什么呆,正要开口跟她讲话,就见她左眼掉下一颗晶莹的泪来。吕信整个人一怔,不知如何是好。
罗子蕴没有察觉自己落泪,她只是脑海中浮现一个场景,她看见这穿着红衣黑甲的穆家军在一块边境与蛮夷奋战,遍地死伤,黑烟满天,穆家军身上的猩红色,从脖间,胸腔迸发而出,刺目而惊心。
她不知这是她的幻想还是预知。
她只知道,她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她想要厉国永永远远的太平盛世。但她不知道,这个表面上富裕而平和的国家,暗地却已经开始流动冤屈的血液,和不屈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