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如拉开窗帘的屋子,揭开了彼此神秘的面纱,南小朵审视着男孩,他迎光而立又高又瘦,衣衫破烂挂在身上,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跟滚过调色盘似的,已然狼狈如此,男孩仍站得如青松白杨一般笔直。
迎着朝霞的人,浑身散发着冷漠和疏离,怎么也染不上黎明的暖色,他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明天,拒绝每一次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男孩冲阳光不屑的撇了撇嘴,迈开一步又回到阴影里,这时,他笑了,却不是因为欢喜而勾动嘴角,南小朵觉得他翘起双唇不过是在讥讽。
讥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路上南小朵都感受到男孩身上散发的困兽之感,她仿佛听到爪牙用力挠在铜墙铁壁上的声响,仿佛看到了一颗易碎的灵魂,阳光渐渐驱散黑夜,却无法驱散男孩身上的黯然。
他黝黑的眼里没有太多人类的感情,像两颗纯黑色的玻璃珠,不,像进入永夜后的漆黑土地,失去了生机也失去了希望,一双看不见的手正无情的剥离男孩灵魂里属于人的部分,促使他任立与天地之间仅剩下求存的意念。
而剥离的过程是复杂痛苦的,南小朵仿佛看到男孩浴血挣扎的画面,看着他怎么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步步走上锐变的过程。
路的尽头,或许只剩下疯狂吧。
不可名状的,南小朵觉得自己看到了对方人生的结局,悲凉的苟活于世,茕茕独立,犹如披着人皮的野兽。
南小朵审视男孩,男孩也在审视她,咒生在枪响的刹那,只是静静的闭上眼睛,阖上眼心里空荡荡的,他无人挂记,也无人挂记他。
咒生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在阎王殿门口走了几趟后,他更不会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每次都能逃出生天,或者认为他是老天爷的宠儿。
死对于乱世的老百姓来说就是家常便饭,挣扎过后很有可能下一刻便睡在地上睁不开眼,老秀才时常念叨一句话:下了黄泉无人祭,生时当流民死了成孤魂。
咒生只想说一句他们都是臭屎蛋子,命贱。
他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来救自己,更没有想到,是一个这样娇小的姑娘,咒生的日子得过且过,今天不知明天事,跟着她爬进草丛里,又险些被人发现时,他已经抓了一块石头准备扑上去拼命,然后,让咒生不敢置信的事发生了,老天的垂怜紧锣密鼓的降来,千钧一发之际枪响了,他们得以逃出生天。
听到姑娘提醒他小心脚下的话,满腹猜疑的咒生愣了片刻,许久以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让自己小心,他起先没有任何感动,毕竟老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黄牙出卖自己的事还没凉透,咒生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蠢货。
他愿意伸手去拉住屡屡滑倒的姑娘,除了知恩不忘报,就是想留一个人在前面蹚路。
“你叫什么。”姑娘问,她长得真一般,但比饥民里瘦骨如柴的好看。
“咒生。”
“我叫南小朵。”
咒生听她报上大名,余光无意间瞥到天空中绯红的云朵,它们好似染了色的棉花,老秀才说姑娘是水做的,但现在看到南小朵,他觉得或许是姑娘也是云做的。
她饱满的面与霞光融为一体,生机勃勃,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在苍茫天地间,咒生第一次想靠近一个人……
“这是什么地方。”两人坐在大石头两端,天亮得有些慢,日与夜的界限把天空一分为二,南小朵收回视线,她心里清楚自己首要求证的是身份,而不是自己在哪儿。
但问话不能生硬,南小朵想他们现在这幅鬼样子,总不能用今天天气不错打开话题吧,还是要循序渐进为上。
咒生摸着破裂的嘴角,看了看四周:“大概在曹县和老细村附近,和那帮官兵要走的方向相反。”
啊,运气还挺好的样子,南小朵摸了摸下巴,既然方向相反,那帮人便不会大费周章寻人,想到这点她也放松了不少,人一松懈肚子就咕咕叫,体力脑力双重消耗,她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
好在,聪明伶俐的她不会让自己挨饿。
咒生听到她肚子咕咕叫,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叫起来,他正想办法,要不要去附近挖一些草根来充饥,就看到姑娘从腰上解下两条长筒布袋:“你带了吃的?”
“我没带,我从营地里拿的。”南小朵解开绳子,把第一个袋子里的东西倒在随手摘的一大片绿叶上,她似乎把脸大的叶子当碟子使。
袋子打开从里面滚出来好几块圆滚滚的东西,落在石头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光听着就十分夯实。
“你拿了炒米饼。”
南小朵点点头,数了数:“一二三四五,有五个,咱们一人两个半。”说着就拿起一个圆饼掰成两半,用叶子包上另外两块一起递给咒生:“一人一份,拿着吧。”
咒生接下米饼,她就这样给自己了,他垂下眼看着米饼怔忡片刻,自己是第一次不用抢,不用恶名威慑,依旧得到了公平的对待,心里有一块地方不自觉就软了下去,而南小朵分完米饼,又打开第二个布筒袋,铛铛铛,这回落在石头上的是银晃晃的大洋。
这下咒生有些不淡定了:“你顺手,就拿了这么多东西。”钱和吃的全拿了,自己手气都没她这么好,这丫头细胳膊细腿的怎么办到的:“你进去他们没看到你。”
“没看到啊,我还拿了这个呢。”说着,又从后背拿出一个皮夹子,咒生彻底目瞪口呆,他顾不得脸上和手上的疼,诧异的张大嘴指着皮夹子问:“你知道这是啥么?”她怎么连盒子枪都顺出来了!!
“枪呗,还能有啥,子弹都是满的。”南小朵洋洋得意。
“我不是问子弹满不满,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想到连这个都要顺出来的。”咒生被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的丫头弄得语无伦次,这玩意一个大男人都未必敢碰,她倒好,跟捡破烂一样随手就拿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南小朵来,依旧貌不惊人,衣服因为一夜奔波脏兮兮,却比破衣烂衫好太多,起码是完整的,
她面颊圆润,精神饱满,手上被草叶划出许许多多伤口,但咒生可以肯定,南小朵这双手比老家地主婆姨的还细。
“我看你比地主家的女儿还精细,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咒生不禁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正在数大洋的人抬眼看他,微微一笑一排皓齿:“我不记得了,除了这个名字,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一个好好的人,怎么除了名字什么都不记得。”咒生不信。
“我一醒来就躺在山坳里,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找,就自己走出去了,然后就看到有一帮人在官道上扎营,再后来就听到枪声。”
一醒来就躺在山坳里,应该是被人丢弃了吧,可一般家里没法养活娃娃的时候,不应该是丢孩子么,丢一个大姑娘,这不太对啊,难道是遇山贼了,这倒是说得通,看她很机灵的模样,好吃好喝养这么大,谁家舍得丢。
咒生心里自动把南小朵划为走失儿童行列,以前村里就有个二傻子,滚下山前可精明了,被人从山下救回来也是痴痴傻傻的,她滚下山坳怕不是把三魂七魄都吓走了几个,才懵懵懂懂只记得名字。
人没傻掉,算是万幸吧。
“分好了,你一半,我一半。”咒生思索间,南小朵已经把大洋分好,还叠成整齐的两筒,她把布袋匀了一个给他说:“装好了,咱们就此别过。”
南小朵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听咒生的口气,就不像认识自己的人,既然不认得,那也没必要聚堆让人一网打尽捡了便宜,他们把钱粮都分了,在这儿分道扬镳挺好。
毕竟,咒生这个人有点儿复杂,她怕自己一不注意就把人得罪了。
他看着被平分的钱粮,神色复杂的问她:“你要往哪儿走?”
“不知道,走哪算哪儿,或许能遇到认识我的人呢。”南小朵一颗平常心,传到桥头自然直,反正她有的是时间答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