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主卧在一声声枪响中迅速被人收拾好,男女仆从都绷着三魂七魄,怕被盯上,更怕一命呜呼。众人之中属殷戎墒最为淡定,他卷起袖子,仔细整理着被南小朵翻乱的箱子,东西是真多,自来水笔就有七八支,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全被刘石星塞进一个笔盒里,跟堆柴火似的。
“小南,准备吃饭了。”殷戎墒差着男仆人把收拾好的箱子搬到对面带大露台的房间,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石青色净缎长褂,搭灰色盘扣,脚上蹬的是三接头皮鞋,皮鞋比布鞋硬许多,穿了小半个月才习惯。
殷戎墒脚上磨了不少水泡,难受得很。
收起盒子枪的姑娘,把枪在手里捥了个花样,她英姿飒爽,眼角眉梢都上扬着。
她见到自己后神色一顿,殷戎墒看姑娘表情愣住,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伸手抹了一把,凑到眼前一看,手很干净,他纳闷地问:“怎么了?”
南小朵双手背到身后,走到他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愁眉不展,殷戎墒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怎么了?”她不说话,他心里慌得很,自己刚才照过镜子,甚至把袖口两边都卷得一样宽窄。
他仔细对过的,宽窄丝毫不差,千真万确。
殷戎墒正不知所措间,南小朵终于说话了:“我那块怀表呢。”
“在箱子里。”
“拿出来。”
“好。”
怀表出自洋货店,一只芝麻连十八钻金表,运过来就坏了,刘石星丢在库房里吃灰尘,败家子发现她会修后,愣是把被退回来,或者被他玩坏的钟表全都拿来给南小朵整。
南小朵不爽得紧,反手就宰了某人一笔,把她当砖搬,她就把你当提款机。
殷戎墒取来怀表,她说道:“我教过你看时间,打开对表。”南小朵捋起袖子,她手上戴着一只阿拉伯数字白色表盘的女表,雕花指针,棕色的皮带,时间显示下午两点二十七分。
殷戎墒依言打开金色表盖,36毫米的怀表在他宽掌里显得玲珑可握,她并没有看他,而是问道:“几点。”
“······”青年沉默一阵,大概有十五六秒,才不敢确定的开口“下午两点二十五分,比你的手表慢了两分钟。”
“调整时间。”南小朵翻过手腕伸到殷戎墒面前。
殷戎墒捏住怀表拇指压下柄轴,卡塔一下,表盘的防尘罩打开,他拨出表盘下的一个钩状小机关后才顺时针拧动柄轴。
分针被齿轮带动走了两格,南小朵示意他再多走一格,殷戎墒依旧不问缘由的照办,他调好时间,食指把小机关拨回去,盖上防尘罩,再拧几圈上发条。
他浅笑起来,食指勾住编织金链,晃了晃怀表对她说:“弄好了。”
南小朵接过怀表夸了他一句,殷戎墒很受用的点点头:“我给你别上,你记住穿长褂要怎么戴怀表。”
“好。”他乖乖站好,像个等着发奖状的小学生。
南小朵捏住金夹别在斜襟近腰的开口上,随后解开他斜襟的第二粒扣子,布扣的一头穿过怀表的金环再扣上。
屋里静静的,到了呼吸可闻的地步,她低着头为自己整理衣襟,指尖挑起盘扣,扯动绸子衣裳,从殷戎墒的角度能看到小南的发旋,自己只要一合手,她就在怀里了,他想着想着,耳边一阵咚咚咚作响,那是他的心跳,像有个人在耳蜗里跳跺脚舞,他不由自主的放缓呼吸,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心口很怪,脸也很热。
不知道怎么办的人,心底默念着师傅教的口诀: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二上二,二下五去三······
“好了。”她拍拍别好的怀表,抬起眼。
四目相对,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殷戎墒心漏了一拍,他看到小南眼眸里自己傻兮兮的脸,腾地,一团火从不知名的地方烧上来,殷戎墒心头被烫,连面颊都跟着发热。
热得连鼻息都像在喷火!
他忙不迭捂住脸,嘟囔:“小南,我是不是生病了。”肯定是生病了,哪里都不对,怎么办。
姑娘歪着头,弯月的眼望着自己:“生病,怎么说?”
“我觉得脸好热,心也怪怪的,肯定是生病了。”除了生病,殷戎墒想不到其他可能。
“可能是舟车劳顿呢,要不吃完饭,你睡一觉。”
听南小朵这样说,殷戎墒觉得可能是一路上吃风了,他啪啪拍打自己的脸,又深深吸了几口气,过了一阵他身体的异样终于平复,她便嚷着要去吃饭。
“等等,小南,我放箱子的时候捡到这个东西,你看看。”殷戎墒拉住急着下楼的南小朵,两人手拉手进到大露台的屋子。
他把那东西放在箱子上了,自己识字不多,知道是一幅画,却不懂上面写什么。
南小朵跟着他穿过走廊,自己选的卧房很宽敞,阳光能从落地窗照进来,门框和吊顶以浮雕装饰,淡黄色的墙面,踢脚板贴的是棕色大理石,相间色几何形状的大理石地砖铺满地面。
家具并不多,一桌一椅一个大衣柜,一张双人床,床柱做了木浮雕,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题材。
殷戎墒把箱子搁在大衣柜旁边,他弯腰从箱顶上拿起一卷沾满灰尘的东西,尘埃在阳光下欢呼雀跃,南小朵挥手赶了赶,她说:“拿出露台去,一股发霉的问道。”
“噢。”
楼下的殷从征等在偏厅里,楼上那对小年轻慢慢悠悠,他也不着急派人去催,回到烊城这幢老宅,殷从征不禁回想起接到胡掌柜传信时候的激动。
一开始他真以为故交找到了自己的亲孙子,他的亲孙没有被殷雁旗那个畜生害死。
一开始他不敢贸然表露,只说或许人有相似,请故交帮忙拍一张照片过来,怎知,当初的念想一语成谶,他的孙子真如殷雁旗所说,死在了外面,尸骨无存。
捏着照片,殷从征五脏六腑聚焚,恨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报仇,他要报仇,要让殷雁旗和自己一样痛苦。
要让猪狗不如的玩意也体会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叫咒生的青年,或许就是枉死的儿子和孙子在天之灵的指引。
殷从征见到咒生后,更加确定了要复仇的念头,像,真的太像了,真人比相片上的更让分信服。
如果不是青年肯定彼此之间毫无关系,殷从征好几次都以为咒生是在说气话,气他当年误信奸人,气他把尚年幼的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气他……
老天真对殷从征残忍又慈悲。
“老爷,少爷和少夫人下楼了。”榕婶悄声禀报打断了殷从征的回忆。
他抬起眼,那劲松少年郎徐徐行至,儿郎丰神俊秀,殷从征按着拐杖不语,寿宴上与殷厅初见的情形跃然入目,或许儿子十七八岁时,就是眼前的模样。
或许罢。
他收回视线,饭桌上本该坐着一家五口,三代同堂,妻子,儿子儿媳,还有孙儿,抱回来时才三岁的玉娃娃,张嘴叫爷爷时声音甜甜糯糯,让人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十八年,孙儿成家立业,自己就成了太爷爷,四代同堂,好大的福气呢。
殷从征不禁看得失神。
苍老的手握紧了拐杖,悔恨毒虫一样在血脉里蚕食着他,因为眼前的少年郎不是真的殷戎墒,不是!
真的殷戎墒已经深埋地下,只剩一副白骨了。
他的孙儿啊!
“老爷,开饭吧。”榕婶又提醒道。
殷从征压下心头的悲愤,那对小年轻正坐在自己对面:“开饭。”一家之主发话,老妈子立刻把热饭捧上来。
菜色很简单,榕婶清楚自己的口味,不沾荤腥的素菜,他拿起筷子示意开动,可对面的女子皱着眼眉,根本没有提筷的意思。
她不动,殷戎墒也不动。
“少夫人,菜色不和胃口?”榕婶替殷从征象征性的询问道。
本以为南小朵不会摆脸色,识趣的吃饭,怎知这个女子骄横得很,她说:“都是素的,这里是和尚庙嘛?”
殷从征捏着筷子,沉声道:“我常年茹素,习惯了。”
“你只考虑你自己?”南小朵反问,甚至有些刻薄:“我们不是哑巴,你有想过问一句我们喜欢吃什么菜么?”
“我为什么要问。”他从来不迁就人。
南小朵哑然失笑,她很早就想呛殷从征了,完全是个唯我独尊的人,路上不好发作,到了地方可逮着机会:“我知道,所以你十八年来都是孤家寡人,既然现在不是了,要懂得为别人着想,免得又落得形单影只的下场。”
嘭,殷从征一掌拍在桌上,榕婶吓得抖了抖,他吹胡子瞪眼,脸色黑的吓人:“没教养的小丫头,滚,马山滚出殷家。”
“殷戎墒,咱们走。”南小朵豁然站起来,她直视殷从征的眼神充满挑衅,殷戎墒跟着从椅子上起身,他根本不看对面,轻声问道:“我去给刘石星的朋友打个电话,让他找车来接我们。”
“也好,反正刘石星打过招呼了。”
殷从征愤怒的视线从南小朵身上转移到殷戎墒身上,他呵呵两声,讥讽道:“她不识礼数,你难道也要跟着忤逆我,殷家你不要了。”
殷戎墒满不在乎,他拉着南小朵的手,暗地里捏了捏她的掌心,接过她的话头,继续同殷从征针锋相对:“殷家,殷家不记得我的时候,我挨饿受冻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殷家,呵。”说完,他断然拉着人离去。
走了几步,南小朵和他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小子脑子灵得很,懂得举一反三,她没有和殷戎墒直言不讳的要如何算计,而是言传身教,自己一下车就给随行的仆人下马威,在小露台拔枪也是要给整个屋子的仆人警告,他们不是软柿子。
现在,她目标是殷从征,一盘棋也下到尾声。
“榕婶,你去问少夫人想吃什么,做好了给他们送上去。”殷从征粗哑巴的声音隐忍着怒火,可到底还是低头了,南小朵得意的勾起嘴,她不知道殷戎墒哪句话刺痛了老爷子,竟让对方主动送台阶。
她晃了晃殷戎墒的手,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过身不疾不徐道:“爷爷,我先送小南上去休息,待会儿再下来陪你用饭。”
如此,就算两边都给了台阶,一翻试探打个平手。
把南小朵送上房间,殷戎墒打开灯,榕婶垂着手跟在他们身后,她似乎有点儿怕小南,一直极力隐藏自己。
“榕婶,厨房里有什么肉。”殷戎墒问。
离着好几步远的人,中气不足的回答:“有上一年的腊肉,还有猪肉,一些青菜。”
腊肉,猪肉,青菜,那就能做一碗腊肉饭了,殷戎墒想了想,他转头刚想问小南吃腊肉煲仔饭?还是直接腊肉炒饭,煲仔饭要点时间,腊肉炒饭更快。
可姑娘双腿一蹬,咻一下扑到软床上,连带滚了两圈便不动弹了,想她今天七窍玲珑心转了三道弯,把一路上受的委屈都还了回去,他光看着就觉得累人。
殷戎墒默默叹息,他示意榕婶退下,自己带上房门,青年举步如猫的上去为她盖上被子:“我给你做腊肉煲仔饭,睡醒就能吃了。”卷成花卷的姑娘嗯嗯两声便没了音儿。
南小朵卷在双人床上,连床的一半都占不全,一直吃肉却没有自己长得快,身量只窜了一丢丢,裤子都不用换,不像他吃多少拔多少,要是田里的禾苗,自己就是长势喜人,小南肯定让人愁白头。
就是这样一株不太高的小苗,脑子灵光得很嗫,以前逃荒的时候,老秀才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他紧张得舌头打结,脑子都转不灵了,她是敲一下自己醒一阵,推一推走一步。
如果不是有她为自己绸缪,殷戎墒只有两条路,横冲直撞亦或是被老狐狸殷从征牵着鼻子。
现在,老爷子反而被杀个措手不及,甚至有点落下风的感觉。
好比师傅带他去看商行杀价,一出场气势汹汹,能把对方唬下去,还要让人捉摸不透,殷戎墒过去算是在台下看戏,一知半解半懂不懂,如今,小南带他入戏,虽然磕磕绊绊,自己也摸到一点边了。
殷戎墒整理好情绪,他再看雕楼画栋也觉得寻常,人悠哉悠哉走回偏厅,殷从征还在细嚼慢咽中,榕婶见他下来,缓缓上前询问。
“少爷,少夫人想吃什么。”
“我给她做,你们做的味道不对。”
正欲夹菜的人听后,停下筷子,冷哼道:“我殷家的厨子,还有做不了的饭菜?说,你说得出来,都能做。”
殷从征口气不小,脸色自然也黑如锅底,之前就针尖对麦芒,殷戎墒便不和他继续对着干:“那就做一份腊肉煲仔饭,把米心泡开,水开后下米这样才爽口,腊肉提前蒸好入味,米饭收水后要慢焗出一层焦酥的锅巴,青菜焯水,口感要脆不要软,用头抽淋上。”
他说完要求,榕婶就面露难色,当然,也引来殷从征的侧目,三个人在偏厅相互对望,一时不晓得用什么话打破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