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楹虽常犯糊涂,倒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孤弱一人,又不识路,想到泠安只怕比登天还难,便当去不少首饰,请了两位镖师护送自己前去。两位镖师是夫妇俩,武艺不俗,与郑楹父母是一般的年纪,一路对郑楹很是照顾,十几天便将郑楹顺利护送至泠安。
三人寻到泠安府后宅,只见门上悬着“冯府”门匾,知道找对了地方。郑楹对夫妻二人再拜称谢,目送夫妻两个离去后,转身上前敲开门,向门房道了万福,自称郑二娘,请求拜见冯家大公子。
不一会儿功夫,冯广略就喘嘘嘘地跑着过来了。故人重逢,一个仍是锦衣玉冠的富贵公子,另一个却是布衣短褐,灰头土脸,再不见先前的锦绣荣华。
一看到郑楹,冯广略难掩惊喜,一扫连日来的失落,扶着心上人嶙峋的肩膀,心疼得热泪盈眶:“楹娘,你真的来了,你真的来泠安找我了?!”
郑楹也哭着诉说“情衷”:“阿略,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你走后我日夜都在想你,我已经没了父母,现如今只有你了,阿略,我……我是真的想你呀,我们还有婚约,你难道忘了吗?”
冯广略一把握住郑楹双手,激动道:“我没忘,当然没忘!爹一回来,我就跟他说,我们即刻成亲!”单纯稚嫩的冯广略被郑楹的“情意”感动得涕泗横流,自以为得着了世间最最真挚剔透的女儿心,丝毫不觉女子的突然造访有任何突兀。
郑楹拭去眼泪,哀哀道:“可是,我还要守孝三年。我只是来见你一面,在贵府叨扰几日,还要回去的。”
“你看我一激动,竟忘了此节。”冯广略一拍脑袋,“你放心,三年居丧期满,我立刻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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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冯广略安排下,郑楹当晚便住进了冯府客房。
这夜,冯旻赴宴结束天色已晚,到家就睡下了,不知郑楹之事。次日清早,冯广略来向父母请安,才吞吞吐吐地把昨日收留郑楹的事告知父亲。
冯旻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婚约都撕了,她还跑来干什么!”见儿子眼神闪躲,又厉声问道,“你是不是,根本没撕毁婚约?”
冯广略见父亲一语中的,低了头嗫嚅道:“我想着,谁都不提,让它自己慢慢黄了就好。毁约这种事,儿子虽年轻,也实在开不了口。”
“你!唉……”冯旻无奈地闭上眼睛,连连叹息,对这个傻儿子,他已无力去骂,只闭上眼睛问道,“那你接下来是何打算?”
“父亲,”冯广略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斩钉截铁道:“孩儿要娶她,绝不再辜负她!楹娘可怜,我要保护她一辈子!”
“你觉得她来,就单是为了见你一面?”冯旻话锋一转,兜头泼儿子一盆冷水,?“你在她心里,能有那么重要?父母新死,她又是擅自离家,又是长途跋涉,又是舍下弟弟的,只为与你见上一面?”
冯广略正沉醉在对自己魅力的莫大骄傲中,一听这话,被宠溺坏了的公子哥顿生不悦,使起了性子,出言顶撞道:“爹,您就这么瞧不上您儿子?我与楹娘从小一起长大,情深意厚,这么久不见,楹娘她当然想我,太想我了!她不惜一切跑来见我,何等深情,您怎能这样揣测她对儿子的一片真心?楹娘听到不知要多心寒。”
冯旻被儿子顶撞惯了,倒没放在心上,平静道:“我跟你说个法子,你一试便知她是否……”冯旻正说着,瞥见儿子依旧气鼓鼓的,就知他已被儿女情蒙了心窍,便决定亲自去问。
冯旻穿好衣裳,镜前打理了仪容,由儿子引着来到郑楹住处。一见到郑楹,冯旻脸上又是疼惜又是怜悯,先是嘘寒问暖,又哀悼薛王殿下夫妇,说到动情处更是泪流满面。郑楹也不住地揾泪,十分配合冯旻的做戏。面对冯旻,她再不善伪装,也要装得天衣无缝。
客套话说完,冯旻进入了正题,热情道:“二娘乃皇亲贵胄,如此瞧得起犬子,跋涉数百里前来相见,于寒门、于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是莫大的荣幸。泠安好玩的最多,二娘来一趟也不易,一定要多住几日,一来聊解苦闷,二来我和犬子也能多尽些心。”
郑楹还当是寻常客套,随口应道:“只要不至于太叨扰就好。”
“哪里哪里,二娘只管朝一年半载上住,我回头写信告知周都统,他也好放心。”
郑楹仍旧没多想,况且也不愿仓促下手,心想时间宽裕点总是好的,便又微微颔首一笑。
“但不知你离家日久,令弟可习惯得了?不妨也接来小住?”
郑楹一听,慌忙否决:“哦,不必……”
“不必?”冯旻霍然打断,故作惊讶道,“三公子从小是二娘带大,对你最是依赖,这么久不见真的能行么?二娘又真能放得下心吗?”冯旻说完,仔仔细细盯住了郑楹,双目雪亮,准备随时抓取少女脸上的破绽。
郑楹一愣,抬眼恰对上冯旻雪亮的双眼,猛然意识到冯旻话中原来别有玄机,连忙生硬一笑掩饰住慌乱,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不久前的圣旨,便娓娓说道:“圣上听闻了家中的不幸,念弟弟年幼,接入宫抚养了。”
“原来如此,那确是没有牵挂了。”冯旻没听出漏洞,脸上有一瞬的失落,旋即又发现新的疑点,问道,“可圣上只是接走了三公子,而不接你同去?”
“想是我已到及笈之年,守孝期满就该出嫁了,何苦再往京中折腾一番。再者,我不比阿樟小孩子家,身为长女,正该灵前守孝,哪有父母新丧不足三月就进宫享乐的道理。”郑楹答道。
冯旻又问:“到时你们姐弟各奔东西,王府岂不是无人了?”
“府中杂务向来是由内府司有司照管,到时想必还是他们先看管着,只等陛下圣裁,到时充公也好,分些给我做嫁妆也好,或暂时封了留待日后阿樟袭爵时承继也好,都不是该我操心的了。”
郑楹的一番番解释句句在理,冯旻一时挑不出错,放松了戒备。不过这样一来,郑楹将不得不尽快动手了——冯旻若差人去京城或础州稍一打听,不出二十日就能得到准信儿,那时,她的谎言也必将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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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泠安城另一间屋舍里,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一进门就吓了一跳:“你、你是何人,想干什么?”
屋内的不速之客没有答话,只掏出腰牌递给了屋子主人。
屋主接过一看,赶紧战战兢兢躬身奉还了腰牌,跪地俯首道:“小的不知是圣命特使,多有冒犯,不知圣使找小的有何指教?”
“很简单,过几天,泠安府冯宅会发生人命案子,到时你缉凶可别太卖力了,此外,见过我的事,若说出去……”
“小的明白!小的什么也没看见!”
中年人说完,久久不闻回应,大胆抬头一看,来人已不见踪影。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奉命前来杀冯旻灭口的蒋相毅,这晚来此,是为提醒这位刑狱衙门掌刑官不要自找麻烦,在这之后,他往往会很快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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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往础州的官道上,詹沛一人一骑向南疾驰,忽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郭满。
两人相遇,各自勒马。詹沛急切出言责备道:“怎么我还没回去你就……”
“哥,”郭满更加焦急地打断了兄长,“府里出了些事,幸好遇见了,你我下马细说。”
詹沛一听赶紧下马,两人牵马来至路边树下站定,郭满便将遇难护卫家人请张公公代求皇帝诛杀冯旻之事,还有郑楹失踪之事相告。
詹沛听罢,一掌拍在树干上,落掌处瞬间凹陷,震得叶子哗哗掉落。他几乎气晕,一颗心吓得砰砰乱跳——他猜得到,郑楹没了家,便不管不顾去泠安杀冯旻去了!
“愚蠢!杀区区一个内应,就算报了仇吗?何况就凭她?”詹沛对着郭满狂怒地吼道,又不敢太大声,几乎憋出内伤。
“你别跟我吼呀,又不是我让她去的。对了,爹的死可有什么内情吗?”
“我正要说这事呢。你就别回京吊唁了,原路回去吧——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父亲留了书信,说皇帝忌惮父亲知晓他的秘密,又不忍杀近侍忠臣,事情办成后,令父亲携家眷远避尘世,归隐了。”
“这么说爹没死?”郭满的脸色瞬间亮起,惊喜问道。
“爹的生死我一时也拿不准,先不多说了,”詹沛匆匆催促道,“你快原路回础州,我这就得赶去泠安阻止二娘。”
詹沛说着便要上马,被郭满一把拦住:“哥,也不急在这一时,我还有话想问你。”
“你说。”
“你……可是心仪于二娘?她的事,你总是格外上心。”
詹沛微微一笑,坦言:“是。”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郭满惊讶不已道,“对儿女私情也这般磊落。”
“有什么好藏的,好恶向来藏不住,况且,我有那么多事要藏,可藏可不藏的,真懒于去藏。”?詹沛抚了抚马颈,淡然回答。
“我还是……总感觉怪怪的,”郭满挠挠头,纳闷道,“你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就忽然喜欢上她了?之前也没半点蛛丝马迹。”
“也许是在殿下死后,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她,越是照顾,看她那样,就越是可怜她,后来就慢慢……看上了吧。”
郭满一听就知道这是哥哥随便想出来搪塞自己的借口,反驳道:“你职责只是保护她,而非照顾她,所以这顺序该反一反:你是先看上了她,才可怜她,才远超你职责范围地去照顾她。”
“你这小子,倒帮我理头绪。”詹沛见自己心思被弟弟点破,脸上露出些赧然之色,“因爱生怜?因怜生爱?前因后果的,谁又说得清呢,更何况当局者迷。”说罢苦笑一声,又正色嘱咐郭满道,“对了,二娘去杀冯旻这事,你回去可万不能告诉一个人!”
“放心。”
时值多事之秋,焦头烂额的弟兄俩没有多叙,很快便匆匆话别,各忙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