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便一路顺利,转眼离杨昉府邸只剩两日路程。“也是该告诉她一切的时候了”,詹沛心里想着——之前,郑楹对冯旻一个内应都恨到发狂,要是知道了主谋是谁,只怕又要恨极而自伤身子,所以詹沛一直拖延着,迟迟不肯向她道出实情。
晚饭后,詹沛来到三位主人同住的客房,同郁娘打过招呼,便向郑楹说有秘事相告,请到自己处一叙。郑楹不冷不热地答应了,便跟着詹沛一前一后来到一间位置偏僻的客房前。詹沛先进了屋,吩咐屋里坐着的郭满道:“小满,你去外面守着,若看到什么可疑之人过来就敲门,若听到屋里说话声大了就咳嗽两声。”
郭满点点头,听话地离开屋子,关好门在外等候。
屋里此时独有两人。郑楹神色自若,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心怀任何期待。
“二娘,其实周都统送你们去弋州,还有另一层用意——你外公杨节使坐镇西南,势力不小,朝廷鞭长莫及难以节制,去那里更安全些。”
果然不是什么好听话,郑楹微微一笑拂去心头的些许失落,抬起头,一脸苦涩地反问道:“我爹的地盘也可比于藩镇,难道就没一丁点势力吗?认识我们的人又不多,我们三个隐姓埋名,就真的活不下去、非走不可?那边可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提及此事,连日积攒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惹得少女不由两眼噙泪抱怨起来。
“不是你自己也说想去那边过冬吗?”詹沛笑问道。他忆起郑楹几日前给出的说法,一想便知那完全是她的口是心非,故而起了心疼的笑意。?郑楹旋即意识到自己话里的破绽,突然感觉詹沛极其讨厌——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滋味。
在郑楹羞红脸之前,詹沛赶紧话归正题,回答道:“不错,薛王殿下的辖地也属藩镇,只不过,是要打仗的藩镇,所以说不安全。”
“什么意思,打仗?打什么仗,跟谁打?”一听“打仗”二字,郑楹再无心纠结于小事,脸还未变红已苍白下去。
“其实害死先王的主谋,我们已经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敢……”
“是谁!”郑楹忽然浑身一抖,直直盯住詹沛,急等他回答。
“是当今天子,永正帝,也是你的大伯。”
“你说什么?你们……有凭证吗?”郑楹惊呼,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她自己的哥哥对她百般宠溺,她以为世上所有兄长都是如此,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对亲弟兄痛下杀手,她也从未有过一个瞬间怀疑过她的亲大伯,而是选择相信詹沛在地道里给出的那个显然不大合理的解释。
“我们抓了两个活口,都招供了,口供也一模一样,都是直指皇帝。”
“为什么?!”郑楹颤抖着问道,泪水霎时蓄满眼眶。
“为了收兵权。你父亲有地盘,有威望,有声势,被郑峦忌惮……”
“他都不曾下旨,上来就……”
“大约是担心下旨会激起哗变,又不愿耗费国力明火执仗地打起来,才用此阴险毒辣的手段。”
“那他又凭什么认定我爹有不臣之心!又为何连妇孺也不放过!就算我爹有不是之处,我娘、我大哥又有何辜啊!?”郑楹凄厉哭道。此时传来敲门声,那是郭满在提醒屋里人收声。
“嘘……”詹沛也忙示意她小声。郑楹不再发问,垂首失声痛哭。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为何础州要打仗——周都统一身正气之人,得知那狗皇帝真面目,岂肯引兵归附;我们这些部下得薛王厚恩,也决计不会归顺,定要追随周都统为先王讨还公道,这一战,在所难免。”
郑楹恍若未闻,只一个劲儿哭得愈发厉害。詹沛担忧道:“二娘,我知道你恨,我也不知该怎样劝你,可你要知道,此人不比冯旻,他贵为九五之尊,深居禁宫,你再怎么想报仇也到不了他跟前,伤不了他一根汗毛——想报仇只能靠周都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做,安安份份待在你外公那里,这就是对础州所图之事最大的帮助。”
郑楹以手掩面,兀自痛哭不止。詹沛不知她听进没有,靠近些低声劝慰道:“二娘也不能太过自苦,要好好保重自己,并要好好教养三公子,他将来许是要担当大任的,这一点你务必答应我。”
郑楹抬头,看到对方温柔中透着严肃的眼睛,拭泪点了点头。
“此外,还有一些琐事要交代你,虽说是琐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要仔仔细细听好了。”詹沛说罢,见郑楹无动于衷,便鼓足勇气握住她双臂摇了摇,见女子抬起头来才继续道,“二娘到了那边就不是主人了,再没有人会一直护你让你。这世上气量狭小、口蜜腹剑之人太多了,只是你见得少。一旦得罪了这种人,他们见你孤身无恃,可是会在背后整你的,所以无论遇着什么看不过眼的事都不要贸然出头。我们在外搏命,所图的不过是泉下长眠者的公道和三公子的将来,你那边若节外生枝,我们少不得还要分出神去料理。二娘也不可与杨家人太推心置腹,家中的事轻易不要提,问起来就说不知。还有,派给你的侍婢你可以支使,其他诸舅母姊妹们的,你不可轻易使唤,至于你外公的僮仆护卫,都可算是做公差的,更是不能对他们予取予求,更别提下命令了,这些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我自知不会做人,去了以后只装聋作哑便罢?。”
“那样也不好……”
“你指望我像你一般左右逢源?”郑楹忽然出声打断,面露不满,“我没有你那样的城府,明明早知道了一切却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不,我要知道,我什么都要知道!”?少女再次决然打断,用半是恳求半是命令的口吻对男子道,“詹哥哥,你向我承诺,再有别的消息,一定要尽快告知我!”
“冯旻的事告诉你了,可你又做了什么?”两个月过去,詹沛再想起此事仍然心有余悸和余怒,直言拒绝道,“二娘,我不想空许诺言——军机政务上的事,恕我什么也不能担保会通报给你。”
“那为何又告诉我刚才的那些?”
“因为……”詹沛欲言又止,他怕此时的郑楹已承受不了更多。
“因为什么?”郑楹催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到弋州再说。”
听到詹沛又一次直言拒绝,郑楹不再多问,默默起身离去,刚走了一步却忽然站住——
方才只顾恼恨那狗皇帝郑峦,竟忘了另一件事——打仗是要死人的!
意识到这点,郑楹急转回身,冲男子脱口而出:“你也要去吗?”
“去哪儿?”毕竟隔了好几个话茬,詹沛一时没搞清少女在问何事。
“去……”
郑楹此时才想起“矜持”二字,不肯再说下去,况且答案也显而易见,于是转而含蓄抱怨道:“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上来就……就说要打仗,叫谁能受得了。”?说话间抑制不住又起了哭腔,眼中阁泪汪汪,满含酸楚。
郑楹自以为话说得很含蓄,其实詹沛一听,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方才在问什么,更听出了那句抱怨之下的真意——她是不舍自己厮杀疆场。
可他又该怎样回答她呢?詹沛缓缓起身走近郑楹。面前这位,是他心尖上的女子,尖利而又脆弱,羞涩却也跋扈,时而明媚,时而阴骘。他捉摸不透,但知道她向来喜欢矜持。那么,还是先不说破的好,不然又要害一场羞了,詹沛想道。
“你不是怨我们迁延耽搁吗?这就给你看看,础州军向来是不看黄历,说打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