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广略一介贵公子,自幼娇惯,可毕竟身为男子,也期盼着今生能成就一番事业,来京后,虽得着一份油水不错的闲差,却总嫌升迁慢,渐渐便生出了投笔从戎之心,回家后,把孔孟黄老搁置一边,开始苦读兵书,还把荒废已久的弓马拳脚又拾了起来。不久又听说朝廷将与础州开战,冯广略就更不安分了,恰巧战前兵部急需人手,出了不少空缺待补,冯广略便看准这个机会决心自荐去兵部,并如愿以偿被擢拔进入候补之列。
最终选拔这天,冯广略进入厅堂,只见正中端坐着一位五十许的主试官,两旁各坐着一书记官。冯广略恭恭敬敬行了礼,便听主试官问道:“冯公子文臣出身,如何想到要来兵部?”
“国有战事,卑职只想为君分忧,愿出为谋士,哦,冲锋陷阵也可以,卑职武功虽略不济,却也是练过的,兴许……”
堂中几位官员相视而笑,主试官伸手指了指旁边一位身穿低级官服的人,道:“冯公子请随这位刘令史去吧。”
“您这是……收我了?”冯广略没想到这么容易,激动不已,一连拜了三拜,随后就跟着刘姓小吏去了新的任所。
进到一间书房,小吏捧来一堆书卷,堆放在案头,转身对冯广略道:“江主事给您派的官职是库部司员外郎。”
冯广略看了看案上的一堆公文,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小吏,皱起了眉头,疑惑问道:“库部司?那我是……”
“开战在即,羽箭还短十五万支,甲胄还差一千副,有司陆陆续续送来后,我等书令史们负责清点入库,您检阅后登记造册,上报主事,另负责辎重武器调配……”
“我……我就只做这些?”
“这就不少了,够您忙的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就只做这种活?连京都不用出?”冯广略不肯死心,再次问小吏道。
“要出的,过几日可能要协同户部有司去查广宁官仓虚报军需存粮之事。”
“哦,查……查存粮啊……知道了。”冯广略一脸呆滞,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现实。
离开官署时,因路不熟,冯广略误走错了地方,看到一处楼阁,正想进去问路,忽听屋子里传来人声:“刚才那姓冯小子可真能冒傻气的——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一个,什么也不懂,只不过沾了父亲遇刺的光在吏部做过半年闲差,居然就敢说要出为谋士,还要上阵杀敌,可把我们几个乐坏了。”说完,几个人哄堂大笑。
另有一人边笑边问道:“那江主事怎么说?”
“江主事清楚他的水准,原本不想要的,因万侍中颇为抬举那小子,便安排他去了库部司,不过料想他一时半会也看不懂那些多如牛毛的账目,来了多半是去外地催缴武库缺项——不过是跟人扯皮罢了。”
至此,冯广略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兴冲冲调来兵部,无非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做文官兼杂吏,些微的失落过后,年轻人随即振作起来,在心中安慰自己道:这有什么,羽箭辎重甲胄粮草,哪个在战时不是至关紧要的?料理军需一样是在为讨敌出力,又便于侍奉母亲照顾家里,多好的差事。冯广略既立下了决心,第二天天不亮就来报到上任,自此便踏踏实实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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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愿圆多日之后才知情,既恼怒于冯广略的不告而别,又伤心于他对这个可以常看到自己的官职竟是毫无留恋。少女冲动之下,当即便跑去兵部要找冯广略问清楚:是否之前闲聊里的暧昧就只是暧昧,并无真心。
到了兵部,守卫却说冯广略在外公干,不在里面,万愿圆便在官署大门外苦苦等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本来攒了一肚子埋怨,可当看到满身灰尘一脸倦容的冯广略出现时,万愿圆心头顿时一软,脸上的怨忿之色随即消失不见,露出了和往常一样的甜美笑容。
“阿瘪,怎么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万愿圆跳下马车,温柔问道。
“阿瘪”这个称呼是两人熟悉以后万愿圆给冯广略取的浑名。她自己名“圆”,这个“瘪”字恰与之相对,其中所蕴含的情思便不言而喻,所以,这浑号虽然听来不雅,冯广略也只佯装不悦,不一会儿便欣然领受了。也是从这开始,两人后来的闲聊才渐渐有了些暧昧的意味。
“愿娘,你……你也知道的,现在朝廷在讨伐我全家的仇敌,在令尊那边,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着急……”?冯广略支支吾吾道。
“我只是问,你走前为何不想着知会我一声?”?少女的语调依旧柔婉。
“我……”冯广略垂头丧气,不知该如何应答。
“阿瘪,是不是你我两人不相见时,你心里从没想起过我,也从不盼着见我?”
万愿圆会问得这么直接,是因为冯广略曾数次回应过她的暗示,她一直相信自己喜欢的人也同时喜欢着自己。
然而冯广略只颓然回应道:“父丧未过,父仇未报,哪敢有别的心思。”
“对我也……没有一点点心思?”
“没有。”?虽是伤人心的话,男子方才还支支吾吾的腔调却坚定起来,仿佛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之人。
少女呆呆望着男子,眼中渐渐有泪花闪烁:“那你进去吧。”
冯广略迈开大步,朝大门疾步走去,经过少女身边时,忽然身躯一颤,脚步随即停下。男子驻足片刻,几度抬脚想走,终也没狠下心撇女子而去。
他转过身,定定地深深地望向少女,改口道:“有!”
万愿圆闭上眼睛,泪珠滚落,悲喜交加,许久,她拭去眼泪,问道:“那你这是为何?”
“愿娘,你听我好好从头到尾把我心里所想的都说出来好么?”冯广略回想往事,不由得又激动起来,“想当初我们冯家在础州时是何等的风光,父亲尚锐意进取,不愿苟安于富贵。他说过,他想要出人头地,福延子孙,再不仰人鼻息,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达成父亲的心愿,重振家业,这才来了兵部,毕竟要打仗了,在这里出头的机会更大些。还有就是方才说的,朝廷讨伐逆贼,我也想出点力,那帮贼子毕竟也是我全家的死敌!”
“你说这么多,还是没告诉我,为何不知会我,还不告而别。”
冯广略垂下眼帘,自惭形秽道:“我虽满心都是你,可眼下我自己都不知道前路何在,还扛着一大家子,这般的境况,哪里配得上你。”
“你想的还真多……”?少女破涕为笑,轻声埋怨道。
“我以前跟你一样,万事不挂心,对谁都好,没有一丝防范,可现在我明白了,世人多伪善!”冯广略说着说着又想到郑楹,便自顾自发泄一般说了下去,“你自以为得了颗真心,其实是一颗祸心,你以为她是个菩萨,其实根本就是个罗刹!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轻易相信……”
“连我也信不过么?”万愿圆笑盈盈问道。
“哦,愿娘,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我相信你,你仍是个单纯之人,是……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冯广略痴痴地望着少女,动情不已。
“你也不必太恨,她没由来地下毒手杀害令尊,今落得一个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下场,也算得着报应了。”
冯广略点点头,温柔道:“愿娘,你真好。”如果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只想揽她入怀。
“知道我好,那就别撒手。”万愿圆拿手指轻触了一下冯广略的额头,似乎在提醒情郎牢记这句话,语罢低头娇羞道,“我不知道你境况如何艰难,我只知道我若嫁去别的人家,一定比你现在艰难万倍,连活路都未必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广略使劲点了点头,深深动容于少女非自己不嫁的心意。他愿意相信,自己这次才终于得到了一颗真正纯真剔透的女儿心。
“愿娘,我不会撒手,永远都不会!除非是你先弃我而去。不,纵然是你弃我而去,我也要把你再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