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首辅王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太祖朱元璋驾崩近两百年后,剥皮实草这种惩办贪污的酷刑会再次出现。
而偏偏这一次出现是因为民意相逼造成的。
谁也没办法指出这是皇帝的残暴行为所致。
“如今这皇帝陛下还是在意我们这些老百姓的,路兆吉这样的大贪官,即便刑部的官员想护他,但在我们这些百姓要求对这大贪官按律严惩后,我们的皇帝陛下还是依照了我们老百姓的意愿!”
“是啊,当今皇上的确是好皇上,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识字,让我们的孩子也能读书,还减赋税减皇租,我们真的得替念佛!”
王华微服私访时,听到这些议论后只能摇头苦笑,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如果去告诉这些百姓,当今天子是一名残暴的君王,是一名手段阴狠的君王,甚至就因为路兆吉说了皇帝不明皇后不贤就利用百姓和舆论而路兆吉逼得走向被剥皮实草的地步,这些百姓肯定不会信,甚至还会殴打自己,怒骂自己是贪官家的亲戚,是对皇帝陛下有怨言才会这样诋毁皇帝陛下。
王华不得不承认自己文官集团没能把皇帝陛下变成一名符合儒家礼教的圣明天子,不是因为自己这些文臣不够高明,而是因为皇帝陛下似乎知道的比自己这些文官们知道的多,尤其是在治国这方面,当今的天子似乎有很多切合实际且又成熟的执政理论。
王华知道当今天子能够利用百姓造势,并成功利用舆论逼得文官集团内部对不忠之臣进行严厉打击,是因为皇帝陛下从数年前开始实行全民教育与提高百姓识字率后导致大部分平民成为了读书人。
也因此,使得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关注起天下兴亡之事来,尤其是那些越来越多的寒门士子,显而易见的是忠君社越来越庞大,甚至组织也很严密,这一次能够逼得朝廷把路兆吉剥皮实草,也是因为唐伯虎利用忠君社组织起了强大的示威队伍。
王华没想到自己皇帝陛下数年前实行的“全民教育”与“扫盲行动”会导致民难管、官难当、天子更难谏阻的现象发生。
“当初老夫只以为治学乃是善政,让天下之人习文练武,总归是利于家国,乃是正道!
是故,支持陛下这样做,甚至上贺表以称颂之,言其为陛下之德政!
可老夫终究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反而让天下之民更加难管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难道,圣人之本意其实真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难道,圣人真的认为愚民才是治国之根本,可若如此,治学如何能是善政!”
王华觉得自己现在是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己所学的儒家治国根本理念到底是什么,他很不愿意去承认自己奉行多年的儒家礼教是愚民政策,他也不愿意去相信圣人是真的想让百姓变成愚民,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好像让百姓愚蠢一点似乎更好治理,同样,好像天子如果太过圣明,作为朝廷官员也好像当的不是很舒服。
王华气愤地把手里的论语拍在了桌上:“缘何,古圣人书不加句读!这让今世之人如何解读!若误读,岂不真的要贻害天下无穷,到底是愚民善,还是启迪民智善!”
王华很疑惑,他觉得自己这几十年都白活了,把一本朱子批注的四书五经当做了唯一修身治国之真理,结果到现在才发现朱子批注的儒家教义从一开始就没有搞清楚圣人之真义到底是什么!不然,自己这些文官也不会被陛下逼得去学算术习墨家。
无论如何,王华现在对朱厚照是越来越敬畏,他不知道自己的陛下到底学的是什么,为何十年前知道钱法之道,设皇家银行,硬是把自己王家还有其他几个家族绑在了一起,硬是逼得自己王家和其他几个家族不得不想尽办法为国库增加收入。
而且目的也不都是那么高尚,王华不认为焦芳以及刘瑾等几个太监真的是为大明着想,他知道他们想尽办法为国库增加收入只是因为只有增加国库收入,才能让皇家银行利润上涨,才能让自己家族获得更多宏利。
但偏偏就是这种目的,让这几个内外官员死心塌地的跟着陛下改革,先考成法后又清丈田亩,乃至收复河套开边贸通商两广,饶是自己都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取缔路引制度与移民实边的政策。
王华更佩服皇帝朱厚照的就是能够建立起更合理的制度,甚至还发明了许多新词,比如制度一词,王华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在想到这个词时完全不觉得惊讶了,甚至还有经济、国家、文明这些概念。
“难怪自己儿子会说皇帝陛下是古今第一圣君,不过,王云这小子似乎的确比为父这个状元首辅要聪慧得多,硬是多年前就意识到陛下非寻常人,而捐出所有家产资助陛下,以至于给王家带来了天大的富贵和权势,连带着他自己还琢磨出了心学,自己开宗立派起来了!”
王华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自己那远在江西的儿子王守仁,不由得脸上露出些许自豪地神色,心想或许自己儿子比自己更了解陛下。
尽管王华承认皇帝朱厚照不是一位简单的帝王,但他的确对皇帝朱厚照喜欢不起来,他总觉得自己这位皇帝陛下不像是一位正常的帝王,而像是一位刚刚从一庶民变成了皇帝的天子,骨子里似乎对自己这些官员有天然的敌意,而对庶民又有着天然的怜悯之意,甚至一点不在乎自己朱家的江山能不能永世传下去,满口只念着华夏文明能不能昌盛下去。
王华清楚地记得当年皇帝陛下被逼急后说出过大不了朕回民间占山为王重新造反的话。
“陛下,不会真是太祖转世吧!”
王华心里这样想道,而这时正看见朱厚照出现在了内阁与司礼监值房,便忙把论语收好,起身行礼:“见过陛下!”
朱厚照见此不由得笑了起来:“首揆还有闲情读论语,难道要学赵普,用半部论语替朕治天下?”
“陛下言笑了,臣只是近来学有所惑,不知圣人之言,如何才是真理,正苦苦思索之”,王华回道。
“真理这东西不是靠圣人说出来的,是靠自己去发现的,茶是不是苦的,得自己喝了才知道,你说呢,首揆?”
朱厚照回了一句,他知道最近自己授意翰林院与自己侍从室的御用文人对天下文官进士重新点评与监督,使得文官们皆惶恐不安,深怕出半点差错,皆规规矩矩起来,连带着首辅王华也没事只往读书看报起来,不再轻易发表言论。
朱厚照也能猜到这些文人士大夫对民意肯定产生了新的认识,也肯定会因为这些最近发生的事逐渐意识到庶民的力量和自己作为官员作为统治者和庶民之间的一些本来存在的矛盾。
为了不让这些士大夫,尤其是在朝的文官们变得更加自私,只知开启民智会使民众难管而不知开启民智会使国家进步民族进步,所以,他现在也会找准机会开导一下自己身边的一些文官们。
“真理要靠自己去发现?”
朱厚照看似无意的一句话让王华的内心掀起了一丝波澜,他感觉朱厚照这话有醍醐灌顶之效,让自己一下子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忘却了治学治国之根本非学而在思,于是,忙朝朱厚照深深一作揖:
“谢陛下赐教,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如今想来,就是此番道理,臣决定辞官,重新读书,还请陛下恩准!”
朱厚照有些错愕,心想自己刚才随口说的一句根本目的只是想让王华这样的文官士大夫明白要主动思考不要被程朱理学束缚住了思想,却没想到竟会让王华直接想到要辞官。
“这倒是突然的很,说说你的理由吧”,朱厚照说道。
“陛下刚才所言,让臣意识到臣之所学皆是别人之言,臣终究还是不及犬子,未能寻到自己所认为之天下真理,是故治学不成大家,治国不成能臣,且臣以为陛下更需要的是一名能应对复杂局势且敢于革新的能臣做首辅,臣德行虽可但智谋不足,辅佐陛下三年五载或可保天下太平,但若再多待几年,只会误国误君误天下!”
王华回道。
“你也是古稀之人了,也罢,朕准你所请,但既然要重新读书,也不必还乡再读,大明正值变革之际,人才匮乏,卿若有意为国效力,可否去国家行政学院任教,为这些将来成为国之重臣的官员上上课,教教他们为臣之道,把你曾经管户部与利用皇家银行调配天下钱粮的经验也传授一二!”
朱厚照问道。
王华自然不会拒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就是他的信仰,便忙答应了下来。
不过,王华在辞去首辅之职去国家行政学院任教之前,在得到朱厚照批准后,利用了自己是内阁首辅的权力主持了最后一次廷议。
这次廷议,他把京城的文官都召集了起来,他要在辞官之前给正德朝的文官说一番道理。
毕竟,他也不希望文官集团会随着朝廷重商养商之后更加趋于**和堕落,与天子与庶民的矛盾变得更加激烈,他也不希望文官集团会因为时下各种思想的冲击而出现分裂乃至演化成党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