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点二十五分。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是主刀医师杨云,很显然,他的脸上带着苦战六小时的疲惫以及凝重的歉意,他抖着手摘下蓝色口罩,面对着病人的家属尊卑地鞠一个躬:“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话音未落,一个拳头狠狠砸向他消瘦的脸,杨云硬生生地倒在地上,数百度的眼镜被甩了出去,碎片满地。呵斥声仿佛噪杂的市井将他的身体捆绑住。“你凭什么治不好!花了钱就必须治好!做医生的治不好病人的病,还当什么医生!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医院!”
倒在地上的杨云,一句话也不应,只是用双手护住脸和头,其余的,任由这些发疯的人拳打脚踢。作为肿瘤科的一把手,杨云见过太多生死,如此紧张的医患冲突,每年,他要经历数起。
有人劝他转院,他一口回绝:“哪里没有医患冲突呢?”有人劝他转到其他科室,他也笑着摇头:“从事十多年的专业科目,如果再从头开始新的方向,太不合适宜了。”
他明白死去亲人之后家属的心情,所以,他经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他们觉得打我可以痛快一些,解脱一下,心情好一些,就让他们打吧。”
(一)简单地问候
一星期后,杨云难得有一丝闲暇,他带了几斤水果和一些吃的,看望她生病的母亲。
母亲生病两个多月了,病情丝毫不见好转,杨云每次去,都要劝母亲去他工作的医院。因为自己工作的医院是省内最好的,但是母亲说什么都不肯。原因其实很简单,她这样做是不想让儿子分心,避免胡思乱想,不希望儿子过分照顾她而轻视了对其他病人的治疗。
结果很明显,杨云规劝母亲的计划又失败了,他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工作的医院,路过十七层的肿瘤病区的中央大厅,他听见了哭声,绝望的哭声,一种极力掩饰痛苦可苦痛无限发泄到顶点的压抑,或许不久,又有一个人永远的离开这里,永远的离开家庭,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
大厅的公共座椅上坐满了病人的家属,一个人把头高高扬起,痴呆状地望向纯白色的天花板;另一个坐在角落里吸着大口大口的烟,愁容满面,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或者完全不在意旁边大字牌上的“禁止吸烟”;还有一个妇女一直注视着哭泣的人,末了,回应那一声声哭泣的,只有轻轻的悠长的叹息。
杨云常常怀疑自己,为什么自己当初那么喜欢学医,喜欢治病救人,理想和现实竟然如此不同。
回想起第一次亲眼接触死亡,是十年前的一次手术,那时的杨云,还是一名实习生,跟着徐容峥医生打下手,手术整整进行了八小时,杨云站在手术台旁边,腿数次失去知觉,可徐容峥没有说一句话,杨云看到汗流浃背的师父如此坚毅,自己也没有任何借口松懈了。
“手术完成。”徐容峥老师傅的一句话,让整个手术室的紧张气氛和缓下来。
蓦然间,病人的心电图有了剧烈地波动。“快!急救!快!”徐师傅沙哑的声音像警钟一样,砸向他的灵魂深处,最后,病人还是没有挽救回来。
杨云的心,异样的疼痛起来,紧紧抓住胸口,感觉瞳孔在放大,眼前变得昏暗,像是失去了光明,“这就是死亡吗?”带着恐惧、恐怖、麻木、伤感的神色扪心自问。
医生是一个人的起点,也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他一手支撑着生,一手抑制着死,这个职业,最是看透了生的意义,死的沉沦。
杨云走过大厅,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有将近三百页的厚本,他轻轻打开,翻动着书页,一个又一个工整的“正”字闪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在这个科室里,十年时间死去病人的数目,几百页的厚本,已经用去了大半。
这是他作为一名医生,对逝者的简单问候。
(二)悦悦,对不起。
放下厚本,杨云拿起了桌边的一张照片,左边,轻轻微笑的是杨云,右边刘海处戴着一个黑色墨镜的短发女子是他的妻子赵燕(一名护士,与杨云同在一所医院工作)。他将视线转向中间的位置,是一个微胖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一双含笑的澄澈的眼睛羞哒哒地望着镜头,左手握着杨云的手,右手握着赵燕的手。她是杨云的女儿悦悦。
对于女儿,杨云有万般亏欠,由于工作原因,孩子从小由爷爷奶奶照顾,一年到头,见不到孩子几面,有时忙碌的时候,本来可以休假的时间也被取消。杨云的母亲还健康的时候,悦悦说了一件事给她。
“奶奶,今天开家长会,有同学欺负我。”说完,悦悦的眼泪掉下来。
“怎么了,悦悦?谁敢欺负我的宝贝孙女?”奶奶走到悦悦身边,抱着她,哄着她,用手给悦悦擦着眼泪。
悦悦显然肚子里满是委屈,泣不成声,支支吾吾地回答:“今天……今天开家长会……班上好几个男生……说……你爸爸妈妈……每次开家长会……都不来……你是不是……没有爸妈啊……是不是个孤儿……”
奶奶一听,既生气又惭愧,心疼地安慰孙女:“悦悦不哭,悦悦不哭啊……”
当晚,母亲打电话给杨云:“儿子,你真的就这么忙吗?就真的没有一点闲暇时间陪陪悦悦吗?悦悦每天喊我要爸爸要妈妈,你让我怎么受得了,人家的孩子,谁不是每天接送上下学,学校开家长会,除了我们家谁家的父母不去?工作再忙,也要陪陪悦悦啊,即便打个电话也可以,你们小两口,有的时候几个月都不回家一趟,打个电话就这么难吗?今天悦悦的学校开家长会,你们又没去,你知道我孙女多么委屈吗?人家说,悦悦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有你们这样当爹当妈的吗?!有你们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吗?!”母亲一连串的抱怨砸在杨云的肩头,让他痛不欲生,他痛苦地握着电话,手心里浸满汗水,眼神里动摇着水帘。
“儿子,你说话啊?给妈一个解决的办法。”母亲压迫着追问。
杨云痛心地握着电话,感觉做人真难,当一个汉子更是难上加难。
他沉思了半晌,告诉母亲:“妈,这边很忙,我先挂了。”电话那头的母亲听见忙音许久没有放下电话。
杨云望着美丽可爱的女儿,回忆着悠悠往事:“悦悦,原谅爸爸吧,将来你会明白,生活不易,尤其为人,爸爸对不起你。”
(三)一个生,一个死
一周后,杨云工作的医院。
“主任!主任!医院新来了一位急诊病人,需要马上诊治。”
杨云立即着装,快跑着奔向手术室,这时,另一辆急诊病床载着病人与他擦肩而过,他听见一个老人呼唤着老伴儿的名字:“欣意,别怕,别怕啊,我在这儿呢,儿子待会儿就给你动手术,欣意,别怕,很快,你就会好起来。”
他惊了一下,停下来,仔细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他看到了父亲。父亲脸上的泪痕没有来得及擦去而变得结成了线,裸露在皮肤上的空气里,佝偻着迟暮之年的最后底气,倔强的与悲怆的气氛分庭抗礼。
“爸!爸!怎么了?!我妈,她,怎么了?!爸!”他颤抖着身子喊着。
其实,父亲不必言语,杨云也知道原因,因为他是一名医生啊!“病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了吗?这样快?不可能。”他在心里否定着。
他跑到母亲的身边,母亲的整个身体被衣被紧紧裹住,杨云看不到,“我母亲情况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杨主任,她处于昏迷状态,情况很不乐观。”一旁的医生说。
“让你来的!早点来我这里的!你不听!你不听啊!怎么到了这般地步才过来!”他流着泪跺着脚。
“杨主任,你控制一下情绪。”为杨云母亲做手术的医生宽慰了几句,快速推着车子进入了旁边的手术室。
“杨主任,这边的手术应该开始了,病人情况也很危险。”一旁的助手催促他。
他痴愣愣地站着,无动于衷。
“啪!!!”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火辣辣的灼烧。
是他的父亲,父亲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没有动,可他的眼神竟然如此威严。“走!去救你的病人!有你爸在,你妈没的事!走!走吧!去做你应该做的!”
这一巴掌,这一顿呵斥,让杨云彻底醒了,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他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那间手术室。
也许是医生的职业素养,也许是从医十几年养成的临危不乱的道德操守,杨云专心地做着手术,在他看来,他所医治的就是自己的母亲。
数小时的手术,非常成功,病人得以脱险,打开门的那刻,他一眼望见父亲孤独的身影。父亲空洞的双眼呆望着一处方向,似看非看,似想非想。寂静的走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坐在最幽暗的角落,双手来回揉搓着,这种无助的呐喊,寂寞的等待,深深铭记在杨云的心里。
他走到父亲的身边,坐下来,用手揽着父亲,等待着。
如今,他从一名医生的角色转变成病人家属的角色。
二十分钟后,手术门被打开,他看见医生面露平日里自己熟悉的歉意的脸,还有那一句熟悉的:“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什么也没说,一旁的父亲一个字也没提,他看了看父亲,父亲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颤抖,他再次把一只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眼睛没有意识的朦胧起来。
突然间,他握紧自己的拳头,用力砸向自己,骂着:“我这个混蛋!我这个混蛋!我就是个混蛋啊!”寂静被打破了,被压抑的痛如奔腾的大江大河川流不息,他绝望的哀嚎着接受现实。
“云啊!你别这样!别这样!”父亲呵斥着儿子,紧紧拥抱着他。
“爸,我再也见不到我妈妈了。爸!”父子的拥抱脆弱地支持着双方最后的理性。
火化场。手机响起。
是悦悦打来的电话,“悦悦,找爸爸什么事啊?”他温和的说出来。
“奶奶在医院好吗?”
“好着呢,爸爸做得手术,很成功。”
“是嘛,爸爸真是我的骄傲。”悦悦兴奋地呼喊。
“最近自己在家,害不害怕?”
“害怕,但是想到爸爸,想到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就没那么害怕了。”
“等爸爸忙完这件事一定好好陪你。”他强忍着情绪。
他听见悦悦爽朗的笑声。
幸福从笑里产生,换言之,笑是幸福的源头,此刻的悦悦是幸福的。
电话挂断了,片刻的假象再次被现实覆盖,做一名医生或许能救别人的命,却不能够救家人的命,自己的命,这是医者的悲哀。
(四)短暂的邂逅
跪在母亲的坟前,四周是雪国的身影,青松落了白色的泪斑,杨云点上三炷香放在母亲的坟前,遥望墓碑的前方,辽远,空旷,白雪皑皑。“母亲,这地方很好,安静,适合你的脾气。”
倾撒一杯酒,泪已无从克制。“现在,再也不能听你的唠叨了,儿子的不孝,你也不会再见了,这样也好,你也少许多烦恼、担忧和牵挂。”
倾撒第二杯酒,哭声起,辽远的平原夹裹着肆无忌惮的东风吹割着赤裸裸的脸庞。“妈,下辈子,别做女人,太苦太累,永远做个女孩吧,永远做我的女儿,做我的前世情人。”
倾撒第三杯酒,雪花飘飞,零零落落,扬扬撒撒,杨云伸出手。“妈,这些雪,是你吧?你平生喜欢它们,说它们有灵性,就像人一样,知天知命。今天,儿子,总算和你相遇邂逅。”
杨云深情地磕三个头,起身,离开母亲的位置,走远。
一次又一次回望公墓的方向,他明白,母亲一定在目送他,他向着那处方向,挥手告别,一切,是梦也是真。
(五)妻子的温柔
他拿出手机打通了给妻子的电话。“燕,我好累,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应酬,不会排解忧愁,不像男人。”他的声音充满痛苦。
“老公,不知别人怎样评价你,我只知道,在工作上,你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好医生,在家中,你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父亲好丈夫。”
“真的是这样吗?”他苦笑着,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老公,你现在是压抑的,悲伤的,对吧?身为男人,你要承受各方面的压力,又不能轻易说出来。妈妈走了,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对你而言,这件事,你要消化它还需要长久的时间,可是,你并不孤单啊,你还有我,有宝贝女儿悦悦,有父亲,有这个温馨的家,你要快快好起来,好好保重身体,好好爱自己,这个家还需要你为我们遮风挡雨,你要加油,我爱你,老公,很爱很爱你。”妻子的话柔情似水,一点一滴轻快的走进他最压抑的冰河,慢慢融化心灵。
“燕,我……”杨云望向窗外的夜色,安逸,和谐,美好。
“我爱你,谢谢。”他幸福地流下泪水,身体逐渐暖和起来,重新拥有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