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无眠
二十岁,节令大寒,雪夜。我透着窗看雪,屋檐下被灯光映照的雪,好似千万白蝶,不停地一只又一只飞来,簌簌地敲打着窗,像是要穿透过来,停在我的肩上,我的头顶,我的眉目睫毛上。
炉火里响着煤炭烧裂的噼啪声,我躺在床上,感觉刚才与父亲母亲谈话的温度还没有散去。老旧的木漆门“吱”的开了,“啪”又闭了,紧接着跟着一声低沉浑厚的咳嗽,不必去瞧,是父亲夹着黑的炭块回到屋里了。内屋里听着“咔嚓”的声音,是母亲关灯早早地睡下了。这寻常的日子演着看惯的动作和行为,只是这静的雪夜,我无法入眠······
(二)我在病中的时候
八岁,我害了一次烧,体温一度逼近四十!在寂寥萧索的寒夜,母亲背着我,父亲紧随着,去乡里的医院看我的病。寒风凛冽,我整个身子像是进入了冰天雪地,冷的利刺硬生生地插进我的血里,骨头里。
我知道我的身子被一层又一层的棉衣包裹着,可是我仍旧不停地柔弱无力地吐着断断续续的字:“冷···冷···冷···”“这样厚实,怎得还唤冷?”母亲似自我怀疑又像忧愁的担心。“披上我这件外套吧,你先停一下子,我给梁儿披上。”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不怕冻着你自个儿?!”母亲带着埋怨的语气回答。“我还有棉袄在里面。”父亲应着。随后我便感知到后背披衣的声响和摩擦。我昏昏沉沉地闭着烧的发痛的眼睛偎在母亲的肩上,急促的前驱的混杂的脚步声不时羁绊着我的耳朵,大口喘粗气的气息连着周围房子的狗吠飘来。“到了。”母亲喊了一声,我微微地睁开眼睛,眼前只有黑暗和我无力地呻吟。母亲的一只手伸到我的前额,“哎呀,咋的更烫了!这孩子咋这么重的火气啊,快去叫门!”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的街道小巷里尤为清晰。父亲踏步的声音来了,过了一会儿,“锁了门,值班的林医生大概回家睡了,你和梁儿在这等着,我去他家一趟。”“哎呀,这节骨眼儿,快去吧。”父亲母亲的话急迫的短促的回响在空气里。我听见父亲奔跑的声音渐渐迷失在我心田的迷宫里。
小巷口,漆黑的,有风的滞留的余响,还有两个人。母亲一直背着我,“梁儿,睡了?”母亲柔和地问。我昏沉的在她的后背摇着头。“你可真沉,把娘的腰都快压弯了,娘把你放下来,歇一歇。”虽在迷离中,但母亲话语里的甜蜜和温柔我是时刻能够体会到的。母亲与我坐在一根躺倒的挨着土坯墙边的枯木上,我不住的发抖、打颤。母亲用双手微微一揽我,随即把我搂在怀里。“想睡,就睡一会儿吧。”母亲的呼声从黑的夜阑里送进我的耳朵。“睡不着”我揉着发痛地流将着因发热而产出的泪的眼睛虚弱地应声。此刻,母亲不再言语,感觉她所有气息都消失了一样,只有她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脸蛋,给我无声的慰安。我与母亲静静的相拥,直到父亲疾走奔来······
我打上了点滴,凉飕飕的液体从我左手的血管进入我的全身,这时,我的眼皮缓缓下垂···当我再度睁开眼,已是第二日清晨,父亲站在床前的桌上倒热水,“哗哗”的流水声由急到缓再到停止。我转过头,一束冬日的阳光映在我苍白的脸上,我没有看到母亲,问道“母亲呢?”“奥,你妈妈啊,昨晚熬到十一点半回家了,今天是集,她要早起去卖兔。”父亲放下了倒水的暖壶,踏着步子走了过来。我的额头突然像被带刺的尾草缠绕着,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感和麻木感席卷过来。“嗯,退些了。”父亲自语道,他那低沉的连载着烟气的话语冲进我耳膜同时他的粗糙的大手所带给我的疼痛的感觉缓缓散了。
几天后,我的烧退了。打完最后一瓶点滴,已是黑夜,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两排的树在月光的影射里,添了肃穆诡异的味道。自行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里蹒跚前行,因为颠簸的厉害,我双手用尽气力抓着父亲的袄边,父亲沉重的呼吸声交叉在模糊不清的四周,林子里的野喜鹊扇着翅膀发出几声悚然的凄楚,四下的寒风呼啸着携着无数的枯枝烂叶袭来。空洞的回旋的风与夹道摩擦产生的鬼哭神嚎吓破了我的胆量。“爸爸,我再也不生病了。”我怯然地说。或许杂音太多,父亲并未听到,仍旧喘着粗气尽力地踏车前驱,那一瞬,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认真地抓着父亲的袄边,生怕手一松,自己便陷进无尽的黑暗里。
(三)何处是安生?
十三岁,母亲生了重病。父亲陪护着母亲同去了县里的医院。整整两个月,我不曾见父母一面。一日,舅舅来见我,要开车带我去见我的父母。坐在车里,车窗外的一切仿佛成为泡影,恍然速逝,我没有心情看着车窗外新奇的事物,一路抱着沉默趋附着迷惘和哀伤。我望见一个妈妈为她的孩子买棉花糖吃,笑脸在双方的眉宇间洋溢,而在那一刻,我却感觉自己呼地成为孤儿,没有依靠,只有孤独和落寞相伴。
来到医院旁,舅舅知道我没吃饭,买了炸鸡给我吃,我默默从他的手中接过,没有言辞。进入病房,我第一眼见到的是母亲,她半坐在白色的病床上背对着我望着夕阳下的窗外楼阁和地上的人烟。“妈妈。”我叫了她,不知道因为什么,一股酸涩的委屈以泪水的方式表现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狠心丢下我,不给我回音,不给我理由,不给我希望,两个月来我像失了父母亲一样,孑然一身,仿佛是一个彻底的无家可归的孤儿的典型。
母亲回转过身来,脸上泛着快乐和惊喜:“梁儿,来了。”母亲的一句话,使我的喉头越发打紧,嘴唇无意识地颤抖,随即,大哭起来。我跑到母亲的床头,母亲一个劲的唤我又一个劲的抚摸我的后脑勺。忽然的,我的泪不再委屈而是一种安逸的泪,几分钟前的怨恨和怒气因为母亲的微小的爱我的细节而烟消云散。我用模糊的视线看她,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多么容易满足,手里提的炸鸡被我高高举起映在母亲的视线里,示意她吃,母亲摇头。我不说话,倔强地把手往前移了移,让它离母亲更近些。母亲欣慰地笑了。
这时,舅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姐姐,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在舅舅身旁的父亲笑了,母亲也跟着笑。“梁儿,你爸爸在那儿。”母亲指着父亲。我大声地叫着:“爸爸!”大踏步地跑过去,父亲一把把我抱了起来,说着:“梁儿,又重了,老爸快抱不动了。”
舅舅坐了些时候,要走了,我哭着不愿离开,最后我留在了医院里。那天晚上,父亲睡在病床外的地毯上,我睡在母亲的身旁,依偎着母亲,感受到了无上的幸福和满足,听到母亲平缓的呼吸声,心灵变得异常平静,似无风的湖面,如寂静的春天,那是我近两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父亲与我陪护着母亲去医院后面的花园散步,我们来到了一座四角凉亭下,闲谈。母亲在左,父亲在右,我在中间。父亲,母亲,同时用眼睛观望着我,我一会儿看着母亲的眼睛,一会儿看着父亲的眼睛。在相互对视中,我们一齐微笑了。但微笑之余,先是母亲重重叹一口气:“梁儿,还这样小呢。”后是父亲长久的沉默。
两个星期后,母亲出院。由于化疗的缘故,母亲的头发掉光了,她不得不戴一顶毛线帽。整日躺在床上,话也少了许多。一天,母亲在床头唤我,我走过去,母亲握着我的小手摸了一下又一下,眼睛目不转睛地看我,渐渐变得透亮,“梁儿,咱家没钱啊。”她说完,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母亲狠狠地捶打着木制的老床,“咚咚”的沉闷的回响从床底阴郁的传来。哭的尖锐刺穿了我的心,令我血液沸腾。我痴愣地站着,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就这样,我的哭声也起来了。后来,一干邻居听到哭声来劝,我半蹲在水泥地上,听着母亲断断续续泣声的呼喊:“孩子···这样小···这家穷成这样···以后要受尽多少难为啊!”苦痛的声在邻居的劝慰声里是那样刺耳。
父亲打工回来,问起原由,我说了,父亲走到母亲身旁坐下:“你这个样子怎么行呢?家里再穷,这日子不是还要过,别在孩子面前哭哭啼啼的。”母亲不回应,父亲不再言语,在三人的空间里,有着无人的氛围。母亲在这之后,果然不曾再哭过。
这段沉痛的往事,今夜再提起,母亲仍旧长长的悲叹,父亲夹着一根烟良久未抽一口。而我笑着对他们说:“事情都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好了,何况,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随即炉火旁有了朗声地笑。
(四)父母把我拉出高考失败的阴影
十九岁,我来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战场——高考。我对成绩万分敏感,进步了脸上自然轻松一些,一旦成绩下滑,心像被大石块硬生生地砸了一下一样,抑郁憋闷毫无方向感。母亲在我精神指引上起了决定性作用。我老是抱怨,我用功比别人多,花掉的精力比别人多,别人休息的时候我甚至偷着学,为什么成绩总是不尽如我意,太不公平了。委屈的泪总是不争气的超越理智的束缚如江河奔流的气势夺目而下。母亲总是告诉我:“沉住开气,高考是你最后的战场,其余一切都不重要。”可是,那年高考我还是落榜了。
窗外是晴朗的天日,地上是杏树的树影,天边的云朵一片接连一片地飘浮,地上的蝼蚁一只连一只地爬行。没有风,没有雨,一切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平静,而安详对于我无处可寻,我愤怒,我懊恼,我不甘,我抑郁,我苦痛,我绝望,甚至于我想到了死。世界抛弃了我,社会用残酷的眼神对此刻的我冷嘲热讽着,我还奴隶般的苟且活着,我的心一度崩溃到边缘。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默默地流将着泪水,感觉自己的人生完了。褥榻的泪痕成了难看的波浪纹式的曲线,我像一个久病的人浑噩的卧在角落。
在静的幽深的小房子里我横卧在小床上睡了,在我醒时,头发早已被汗浸透染湿,黄昏的斜阳打在小轩窗上,我清晰地看清窗上的尘土,凌乱的家具胡乱摆放在小床的四周,潮湿的闷热感戴着伪善的面具打乱我的神经。头沉如千斤,眼朦胧飘渺,依稀有鸟叫的声音从四下传来,又在恍惚间抛弃在无声的寂寥里,我曾有一时觉得自己进了一场大梦,期盼着梦一醒来,世界又重归于好。
当手无力地抚一下湿透的前额发边,我确信是真的了,唯一的欺骗自己的梦幻灭了,暂时忘记的苦痛记忆又回到敏感的触发点,轰然一声,整个人在挣扎里突然掉进荒死的弃地。
自卑的封闭的心重新装备了自己的外壳,我总是吃完饭便睡。“你总得跨过这一步。”母亲不知何时来到我的床边。“这算什么呢,只要你想,明年再考一次,坎儿是要过来的,树是需要不断扎根才能长高长大的。”母亲说完,父亲紧接着进来。“梁儿,一天到晚卧在床上,我看着都累,出去逛逛吧。”他们的话我一个也没应,我对自己是没有自信的。
“你想怎么样?!”几天后,母亲淤积在心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我蒙着头假寐着,她忽然的把我的被子扯了,紧接着把我生生地拽了起来,我如同一个木偶一样痴傻木讷地坐在床上。“木头!”母亲怒吼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你想干什么!”又是一声怒吼。“你这个样子我和你爸能放心吗!”“你这样像话吗?!以后你是要成家立业的,就因为这件事,变成这样个木头样子,你还算是个男人吗?!你以为我和你爸心里好受吗?!凡事都要振作起来,起来!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别让妈瞧不起你!”母亲简短有力的话把我沉睡的灵魂唤醒了。我呆呆听着,我藐视着这些日子自己的无能,流着悔恨的泪······
“梁儿,出去走走吧。”父亲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我强忍着回绝的抵抗,穿好衣服跟父亲走出家门。父亲带我去了家前的小河,河岸边的杨树正是茂密的时候,沉甸甸的叶子把火热的太阳结结实实的遮掩下来。河岸的细沙伴着水流一点一点沉落游走进流浪里,风卷着凉意扑面而来,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大地浑厚深沉的脉搏,我是一粒沙,我是一株草,我是一阵风,我是一只鸟,我是一缕阳光,我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多想不要受世间这样多的套子缚着心灵,像自然一样,平淡活着。“如果我的生活多些这样的时刻,我想我是快乐的。”在心底我对自己说。
与父亲的散步少有交谈,多是父亲带我去一个地方,父子两人站着静静看上一会儿。一连几日,父亲陪我去了多次。就这样那段痛的岁月在父亲无声的陪伴里走过了。
(文末)新路
如今已是二十三岁,岁月的痕迹成为了尘封的记忆,可我的新路才刚刚到来,我的父母陪伴我的点滴也像今夜的灯光与雪花一样,平淡地庄严地印进我的脑子里。昙花一现的温柔和暖意,爱入心扉的普通和简单,似一股透明的暖流穿越我枯竭的荒原,带给我生的希望和乐的生活,这些都是父母给我的,我听着煤炭开裂的声音,窗外是漫天飞雪,可我不再寒冷,取而代之的是愉快的心安,因为有父母在,我不惧任何东西,我热爱活着的自己,并渴望回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