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说一,柯一维的作品,那是真的——真的看不懂啊!
这回发布的没有标题。连个提示都没有,这满屏深蓝浅蓝,除了色调确实柔和绵软,实在提炼不出什么作者意图。饶是勖阳好歹算个文化人儿吧,除了“好看”俩字,也真的憋不出什么灿若莲花的彩虹屁了。
太难了。艺术这种东西太主观,作者天马行空,难为的永远是观众。
勖阳拧着眉头按了个小红心。想评论两句,算了,省得露怯。
转天,瞅荣可欣和张晓雯吃午饭还没回,勖阳敲敲“风暴一号”,“诶。”
“嗯?”
“没事,就是想说你昨天发的那幅画挺好看的。”
勖阳话一出口已然深感自己浅薄,“嗯,挺有意境的。”
“是吧。什么意境?”
勖阳只恨说出的话怎么就没个撤回功能,“就是吧,嗯,”人家都问上了也只好临场胡诌,“我也不知道你想表达的是什么啊,我就自己瞎说。我看着大概像,高天流云,宁静海岸……之类的?”
那边沉默了。
这无声的几十秒足以令勖阳心里上演一系列小剧场。
人一心虚就特别能絮叨,“那什么,你们艺术家吧,表达的感觉都比较主观,是吧,那我呢——”
荣可欣哼着歌儿扭着圆圆的腰肢晃了进来,“什么艺术家?头儿,您又研究什么鸿篇巨制呢?”
勖阳一激灵,“没有啊,就是那天在美术馆看了个穆夏作品展,想说这一身艺术细菌的人就是了不起,是吧?”拜“隔壁吴老二”隔壁的那位所赐,这一刻钟里把这一年的瞎话都给编出来了。
“嘿,您还说别人艺术细菌,我看您就挺讲究的,去完博物馆去美术馆,生活真惬意。”
勖阳干笑两声,“瞎讲究,哈哈。”
两个气氛制造分子一回来,办公室内即刻听取蛙声一片。这种热闹是非常可爱的,所有的沉默和尴尬都被淹没其中,一切若无其事。
这会儿别说敲“风暴一号”了,就是敲寒山寺的钟,“隔壁吴老二”的隔壁也听不见。
话说一半没说清楚,勖阳别扭。虽然,就算没被荣可欣打扰,她也不知道怎么把柯一维的大作给描述清楚了。
但至少她可以表示一下自己的崇敬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给这段尬聊一个尚算自然的结尾。
手机屏突然亮了,嗡嗡震了两下。
JPG:对,也不对。
勖阳懵了一下:啊?
JPG:高天流云。
勖阳:噢。然后?
对的是这个词儿。那不对的呢?
屏都灭了,“不对”的也没憋出来。
小时候听过一段相声。老楼不隔音,稍有点动静就能听见,楼下的那位总被楼上夜归人甩脱靴子的砸地声吵醒。为了能睡个安稳觉,楼下的决定每晚等楼上消停了再睡。某一夜,楼上的喝多了,脱了一只靴子就睡着了,楼下的倒霉蛋儿执着地等另一只靴子落地,一夜未眠。
勖阳自觉就是那位等靴子的人。
柯一维不知道在酝酿什么感情,隔了会儿才说:没什么,你说的对。
勖阳满脑子都是问号,心想大哥您这欲言又止的是玩我呢,还是觉得我等俗人无法企及您的艺术高度呢?
她正在纠结要不要再继续追问大艺术家的创作意图,艺术家已经单方面终结了这个话题:你往后。
勖阳:?
JPG:你往后退点。
JPG:给你个东西。
勖阳心说你一次多说几个字是不是会死,试图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荣可欣正凑在张晓雯电脑前,俩人边看新更的韩剧边把主角从头到脚品评了个遍,根本无暇顾及他们寒带这一边。
她脚尖一点,转椅向后磨磨唧唧地滑了半米。感觉自己都要靠上墙了,柯一维竟然只露出一个侧影,几乎就在原地纹丝没动。大概是余光注意到了她已到位,硬邦邦地把右手朝右后方伸了过来,握成拳头,不知掌心里攥了个什么。
勖阳迟疑地把手伸过去,掌心向上,停在他的手下面,拉出几厘米的空隙,眼睛还直愣愣盯着笑成一团的荣可欣和张晓雯。——地下工作者接头也不过如此。
他俩之间的距离,居然恰好够她和他同时伸出手,让指尖相遇。
勖阳想,这大概是史上最没存在感的国境线了,俩人牵个手就能逾越。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柯一维手里的东西,就如地震仪龙口中衔着的球,噗地坠入她掌中,锤得她一阵肉跳心惊。
她立刻把那圆圆的一颗攥紧,收回手来,按在小腹上。然后脚尖在地上用力一勾,把自己连椅子往回滑。太紧张,没控制好力度,险些撞上桌沿。
老实孩子没干惯坏事,小有偷鸡摸狗就一大批细胞集体自杀。
勖阳瞥一眼毫无察觉的另两只,把手放低摊开,陈皮微涩的气息悄悄蔓延开来,沁入心脾。
那东西圆滚滚的一颗,包装的粗纸皱皱巴巴,贴了张金色标签:小青柑。
JPG:沏水喝。润嗓子。
勖阳本来没觉得怎样,一看见这六个字顿时嗓子发紧。
她匆忙把东西塞进抽屉,发了谢谢两个字过去。夏天一到午后就气温飙升,动一动就浑身是汗。
“可心儿,空调遥控是不是在你桌子上了?开会儿空调吧,好热。”
JPG又甩过来一条:就这一个,没他俩的。
勖阳抽张纸巾擦擦摇摇欲滴的汗:好的好的,我的荣幸。
柯一维要是不提,她自己都不觉得嗓子有什么问题。平时开会盯现场,说话多了,慢性咽炎是职业病。春夏干燥上火,胖大海菊花决明子一把把往水里放,不知不觉地犯病不知不觉地痊愈,向来也没当过事。经他一提醒,强化了心理暗示,这一下午咽干咳嗽就没断。
临下班,三个人都提前下楼了,耗点的耗点,挪车的挪车。办公室终于清静了下来,好像回到了她一个人的时候。时间很慢,晚霞很美。
勖阳把那颗小青柑从抽屉里拿出来,托在掌心端详片刻,拍了张照片,又放回了抽屉。
她惯常安静沉默,可这会儿胸中似有一团气在左奔右突,撞得她浮躁难安,必须得张口让它出来才能得以纾解。
不过各位闺蜜只有在儿女睡下之后才能有时间听她说话。
任赢赢八婆的属性就要溢出屏幕,“这个柯一维小哥哥都长成这样了,居然还能这么暖男的吗?”
勖阳:……人家长成什么样了?
任赢赢:“你难道不觉得他满脸写的都是‘离、我、远、点’四个字吗?要不就再换四个字,‘我、没、兴、趣’。诶,你跟他在一个屋里待着,你俩怎么交流?他都和人说话吗?”
勖阳扶额:那屋里又不是只有我和他俩人。我们办公室热闹得很,用不着他来活跃气氛。
任赢赢:“那就是说他也没什么话。你说,这是不是人家大少爷懒得和咱交流什么感情?噢,我听这边的大姨们传说,他自己业余还学画画,还画得不错呢。艺术家脾气都有点怪,这也正常。”
任赢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的这个事,让我对他的感觉微妙了起来!他那么高冷的一个人,居然能记着你嗓子不好,这简直是妥妥的反差萌!”
勖阳把手机拿远了些,免得任赢赢一浪高过一浪的分贝刺激耳膜。
“哎呀,这会儿我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就说你嗓子不好吧,可一个小青柑,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至于当宝贝似的单独就给你一个?真没他们俩的?他的这个动机我非常感兴趣!”
要是勖阳把全程描述得再详尽生动一些,这大姐恐怕要兴奋得掀翻屋顶。
瞅母上大人看电视了没注意,勖阳溜到阳台给她发语音:“你别胡说八道啊,人家没别的意思。他能有什么动机,最多就是觉得同事大姐不容易,表达一下关心,还能有什么别的。”
“诶,那可不一定。你观察观察啊,他为什么就关心你,他也关心别人吗?”
“我干嘛观察他啊?我观察他干什么啊?我跟你说这个事,就是觉得这孩子年纪小小,面冷心热,搞得我还有点小感动。你看看让你一说,这事儿都跑偏成什么样了。”
“没跑偏啊?哪儿跑偏?咱这样想啊,要是换一个男的,周围都是人,单独关心你,知道你嗓子不好,特意给你一个小礼物,你说,你咋想?”
“我咋想什么想。那我们加班时他还给我们买过外卖呢,人家又不是只针对我。”
“艾玛,还给你订外卖呢?!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勖阳悔得想直接咬舌自尽,“我怎么就又被你绕进去了呢?反正!你别瞎想了,我就是想说这孩子比表面看上去的要细心温暖,就是这样。人家是有女朋友的,不可能是你想的那些意思。何况他多大,我多大?我跟他中间,代沟都得三条起。”
任赢赢促狭地笑了一声:“你不用强调谁大谁小,他有女朋友也没什么所谓。我跟你说啊,至理名言:只要是男的和女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发生你个鬼。”这都是什么崩塌的三观,这世界怎么了。
这场谈话以失败告终。勖阳不仅没把任赢赢带上道儿去,反倒被她拉着在跑偏的路上发足狂奔。
但她偏就仍有种强烈的冲动,很想表达,又不知道这种情感是什么。感动或触动,感谢或感激。她也不清楚,可总觉得该有个反馈,不止于一声谢谢而已。
大概是她正挣扎,而他漫不经心地拉了她一把。虽然并非专为她而来,但足够让她看到光。
她把那张小青柑的照片套了胶片滤镜,发了条朋友圈:【由于你这样的人存在于世上,使我稍稍期待这个世界了。】
想了想,又怕误解。遂复制了文字,删掉,挑了几张随手拍的照片凑了个九宫格,粘贴,重发。
仅JPG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