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问题,就是明知道是违心的,是在欺瞒,也不能给出那个真实的答案。
比如我没事,比如你很好,比如一点都不疼,比如已经过去了。
比如,我真的不介意。
我心里没有你。
勖阳并不确定自己是在难过些什么,但也喝了一晚上的酒。
向茹只道夏婷意料之中地施展了堵心大法,“因为她不高兴多不值得,别往心里去。”
勖阳摇摇头,“我没有不高兴。”
向茹善解人意,并不追问,悄悄把手机设了静音。
她知道勖阳顾及着朋友们都有家有娃,时间紧张,等闲不愿意占用宝贵的业余时光逛街闲聊。但凡不是自己主动邀约,勖阳是不会拉着自己陪她的。
就连这一次,都是她被儿子虐得不行,非得让勖阳陪她散散心。结果谁想到一出来,闷声买醉一杯接一杯的是勖阳。
想到这一层向茹就心痛,本来勖阳是可以不必这样孤单咽下所有说不出来的苦楚的。
本来她也早可以拥有和自己一样平庸、平凡却平静的家庭生活。
向茹忍不住想要多个嘴。
“我听老苏说,”她迟疑了一下,“我听老苏说,楚波那婚没结成。”
勖阳只“嗯”了一声。
向茹看着她脸色,“上次职称他又没评下来,再加上这个事,老苏说他挺惨的,整个人都有点颓。”
“噢。”
向茹张了张嘴,还是不知该怎样往下说。
勖阳看出了姐妹儿的心思,“麻麻,你不是想让我去扶贫吧?”
向茹也觉荒谬,难为情地笑了,“不是那个意思。我就觉得挺痛快的,他活该。”
勖阳很给面子地问了问:“为啥没结成?”
“我也没太整明白,老苏也没说清楚,好像是说那女孩总催他评职称,可他这职称就是难产,她嫌弃他……配不上她?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勖阳懵懵然,“不懂,这是什么逻辑?评不上职称就不能结婚?我没结过婚你可不要骗我。”
“所以我说我也没弄明白呢,不过现在想想也好理解,楚波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跟那女的在一块儿的嘛,”向茹后悔自己起了这个头,吐起槽来就分外狠,“他自己非要挤进所谓的上流社会,那就得守人家的游戏规则,这是咎由自取吧。”
勖阳点点头,“也对,他自己一早就应该想到的。”
楚波与她分手后,不出三个月就火速重启。女友是本地文化圈名流之女,就一个事业单位非公务员来说,算实现了阶层的跨越。
“他这几年专注在评职称上,梁宸说东院那边都对他颇有微词,认为他吃相难看,”向茹说,“要说也挺怪的。他每次都报,每次都差一口气,业绩也能打,就是人气上不去。今年他若再报,得是连续第四年了吧?再评不下来,怕是这人都要神经了。真想不通,这职称评不上是不是会死?”
“死是不会死,但是会结不成婚,”勖阳罕见地顺势刻薄了一下,“还会被女友嫌弃。”
向茹摇着头笑了笑,“总之他这恋爱谈得实在颠覆三观。分了或许对他也好。”
勖阳的杯子终于见底了,她眼疾手快,立刻添满了雪碧。
“其实有时想想,三观是个挺主观的东西。”
勖阳凝视着杯里涌动着的细密气泡,“我们总说颠覆三观,或许是我们的三观太狭窄了。总认为其他人理应如此,可世上的人那么多,也许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三观,咱们难道不是也在颠覆别人的三观?所以说吧,不是颠覆与否的问题,是咱们的三观在不断被拓宽被延展,不认同不代表它不存在。”
她们的三观是感情始于微时更需从一而终,他的三观是成全了感情便成全不了自己。
他和她从一而终便永远实现不了人生的逆转。
向茹不禁看看好友。要不是她双颊绯红,眸子些微失焦,单听这番哲学理论,哪想得到她刚刚一个人喝了小四瓶啤酒?
勖阳这酒后反应,也是够有深度的。
无论如何,向茹到底放下心来。她还真没有陪人喝酒的经验,勖阳这还能维持神智清醒就太好了。
“再过一两个月,今年的职称又要申报了,我估计楚波这次是志在必得。”
“那很好啊。他评下来,下面的人还有点指望,不然总被他挡着,这辈子没出路。”
员工申报职称评定,单位里虽说不会拦着,可也不会任由发展,总得视当年的形势加以权衡,适当插手排兵布阵也是必要的策略。
向茹问她:“你报吗?”
勖阳歪歪头,很认真地在思考。
“……我还没想好。”
没有接受就是拒绝,没有肯定就是否定。
同样的问题去问楚波,他不会给“没想好”这样的答案的。
会犹豫,还是欲望不够强。
“我们反正是不需要走这些脑子,没业绩没成绩,想报也够不着门槛,”向茹说,“不过你和我们不同,经验业绩都有,也没家庭负担。论人气,总不会比夏婷和楚波差吧?你看看现在评上了职称的这些人,有几个真的强过你?你真不想去试一试吗?”
“我特别想试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勖阳努力把持着一波波扩散开来的晕眩,“也许正因为现在评上了的都是那些人,反而让我觉得没意思。评上了的,就能说明什么吗?无法服众的仍然是不能服众;没评上的,就一定比他们差吗?其实实力何必需要一个不那么公允的标准去认可,如果我不认同那个标准,那么我也没必要去通过这个标准证明自己。”
她笑了笑,“实话说,我既欠缺运作的能力,也没那个闲钱。现在我就想伺候好我妈,平平安安熬到退休。想做的就多做点,不想做的就尽量不做或少做。热血激情是年轻人的配置,麻麻,咱们是中年少女了。”
向茹也笑了,“你才是少女,我名正言顺是中年妇女。”
勖阳被自己戳中一点小心思,眸子里的光彩骤然黯淡下来,“什么少女?那都是哄自己玩呢。和正版少女站一起,高下立分。”
时光是滤镜,也是照妖镜。骗不得人,专门骗自己。
“你看着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真的。她们是正版少女,你是正版冻龄,”向茹倒不为安慰她,却也提起那件事,“前几天你和柯一维那张照片,虽然是背影,但毫不违和。换我和他站一起,即使是从身后看,也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孩子妈了。”
勖阳苦笑。难为向茹了。
“那照片就别提了,”假使年龄无意义,“楚波那前妻好像挺小的吧我记得。”
“嗯,小了他7岁。”
“老苏前妻也不大的样子。”
“刚到法定年龄就和他结婚了。”
……两人忽然就,不太想说话。
勖阳顿了顿,“那你猜男女双方的年龄差若掉转过来会如何?”
向茹看看她,“是电视剧,是小说情节,是社会新闻。”
公平吗?一点也不。
只是脸上如中一拳。
驻唱开始了。
这家清吧他们常来,每周周末都有个挺火的歌手来驻唱。不过他们很少等得到他,一般他上台时也都是妇女回家看娃和少女赶门禁的时间。
能完整听完一首歌都是第一次。
歌手有一把性感的烟嗓,唱歌时喜欢闭上眼睛。自己弹琴。不暖场,也没话,就一首接一首的唱,唱自己想唱的,也不接受点歌。
是首老歌,《梦一场》。
“早知道是这样像梦一场我又何必把爱都放在同一个地方
我能原谅你的荒唐荒唐的是我没有办法遗忘
早知道是这样如梦一场我又何必把泪都锁在自己的眼眶
让你去疯让你去狂让你在没有我的地方坚强。”
这歌好多年前也曾经在KTV里唱给一个男人听。
“其实像我这么不上进的一个人,能走到今天搞不好是老天点错了将,”勖阳扶着脑袋,或许酒精也是一种滤镜,脸颊分外红,眼睛格外亮,“所以麻麻,你说,我怎么早没看出来楚波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呢?这不是很可笑吗?俩人在一起那么多年,连对方想要什么都没整明白。其实是我咎由自取啊,搞不好他也是忍了我很久,实在受不了呢。”
她叹口气,“可是我真的觉得他原来不这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
向茹心下不忍,安慰她,“人是会变的。”
“是会变的,”勖阳揉了揉脸,“我那时也以为我永远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懒散混日子的样子。”
人是会变的,陷入爱情的人却往往盲目。
勖阳自觉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可是楚波这一劫太过伤筋动骨,提到他的时候她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抗拒。
她人生第一次产生恨意,也从没想过生发于这个彻骨爱过的人。
或许多年后她能放下不甘,涤清爱恨,真正当那个名字是陌路相逢,甚至与他微笑问好,说别来无恙最近好吗。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
勖阳微醺,一字一句更真了好几分,也笃定好几分,“麻麻,我跟你说,我和楚波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强调,语无伦次,更显迫切,“以后谁再跟我提起这个事,我也都是这么说。我不可能和他再在一起,怎么可能呢?我根本不可能原谅他。”
向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没有转圜。这是勖阳。
这孩子脾气看上去有多好,内里就有多倔多固执。当她做了决定,所有的后路都会立即截断,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有时向茹会怀疑,她大概把这辈子所有果断狠绝的配额都用在感情事上了。
平素瞻前顾后,无微不至的她,即使自己内里已经山崩海啸,都会拼凑起满脸温柔平静,顾及他人的情绪,不愿因自己而败坏兴致。
像她眼下即使醉了,也不肯让自己放纵放肆。情绪的闸口严丝合缝,若无其事,比好人还像好人。
“不早了,回去吧,”勖阳慢悠悠瞥了眼吧台边的小闹钟,“刚才是不是梁老师给你打电话了?赶紧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