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身处地”四个字,是非常考验情商的。
大多数人的同理心都存在于自己处于高位,去俯瞰弱势一方的时候。假如易地而处,人性里见不得光的部分都会爆发出来,情不自禁且理所当然。
所谓的体谅与理解,是加了一层柔光的同情与优越感。要求他人去理解自己,本身就是一件强人所难,又自取其辱的事情。
而关于私人情感的范畴,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了。懂的人无需言语,不懂的人永远迷惑,然后缓缓吐出一句“至于吗?不至于吧。”
就好比陆靖一对这件事的分析,假如勖阳身处陆靖一的位置,或许也会考虑到其中的层层纠葛,做出一个既稳妥又有效的决策。谁都不得罪的同时,也可以把当务之急解决掉。前提是模糊真相,将错就错,凡事不提。
这不是勖阳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她也早就不是初出校门青涩懵懂不谙世事的小菜鸟。在社会的鞭打之下,适当的妥协是必要的,她懂。出来做事十几年,大小团队带过好几个,没有点所谓的大局意识,她也到不了今天。
只不过一直没见识过,原来有些真实,确实是被“上头”一手遮蔽而过,就可以了无痕迹。
陆靖一叹口气,“阳阳,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天真。”
“领导,就事论事,叫做天真吗?”勖阳说,“我理解领导的难处,也不是一定要怎么样,但是对待工作的态度和工作氛围的和谐团结,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不甩锅,但是这个锅不是柯一维该背的。”
“我再强调一遍,没有人要柯一维背锅,你的反应太激烈了,”陆靖一也渐渐显露出一点不耐烦,“我理解你要保护自己的成员,但是现在什么事情最重要?得解决问题对不对?咱们先把这个漏洞补上,自己内部的事,关起门来再谈,能有多难?”
勖阳点点头,“行,解决问题是吧,”她后背往椅背上一仰,“这个任务本身不是我们组的,我们的人是从您这儿走了明路被借走援助的。现在出了问题,解决当然是要解决,但是由谁负主要责任,谁负次要责任,可得说清楚。就算现在老苏不在,他的团队没人能用,好,补拍还是要用我们组的人,那也得事先确定好,我们是帮他们组去处理后事的,对不对?出面当冤大头,把这个错整个儿揽下来,那就算了。篓子不分大小,只要有就恶心。”
陆靖一摘了老花镜,掐了掐眉心。
她不太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这十多年的爱将忽然钻起牛角尖,一反常态,调动一套小学生的思维来和自己对峙?
“你和柯一维感情真的很好是吧。”她说。
勖阳不为她所动,“领导,我们四个人感情都很好,不是手心就是手背。”
“是吗?我刚刚还在想,上次你在那家医院出事,柯一维也是这么急急火火打电话找我商量怎么处理,”陆靖一眼神钉在勖阳脸上,“你俩还真是彼此着想。带出这么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的组员,阳阳,你真是天生带团队的人才。”
勖阳的注意力成功地被带跑偏了,“您说上次的事柯一维找过您?”
“是啊,不然你以为那种在公众场合爆发出来的事情,怎么可能被隐灭得无声无息,咱们本地网络上连个视频什么的都没能给发出来?单凭咱们单位的一己之力,也是要付出多一些代价才勉强做得到的。你也是老人了,单位护着个人能护成什么样,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
当然有数。大局意识嘛。要有大格局嘛。要能屈能伸嘛。
像她这种头上没“人”的,一旦行差踏错,只有靠福德庇佑了。单位是要衡量你的价值与实际利益得失去采取行动的,护着你,叫人性化把你抛出去顶包,叫很遗憾必须严肃处理。
“看你的反应,他是没跟你说过吧?也是,柯一维那个性格,也不可能做了好事去邀功,”陆靖一说,“我就是想说,你们这姐弟俩这么为彼此着想,你也该站在柯一维的角度上去成熟地考虑这个事情。你刚刚和我说了这么多,句句在理,是我我也义愤填膺。可是你不会不清楚,如果真要掰扯,柯一维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吧?他有什么实际的证据能证明,他记录下来的就是老苏的原话?他记的那些是不是毫无疏漏?小钟说她没有流程,那这两人拍摄完毕了都没有想到要和老苏或是社区甲方去对个线确认一下吗?你说找老苏,找小钟,好。小钟咬死了都是听柯一维做事,你怎么办?老苏咬死了全盘交代给柯一维了,你怎么说?阳阳,这一地鸡毛,没人是干净的,你的柯一维身上也有脏水,洗不彻底。撕破脸不仅没必要,还一无所获,你好好想想。”
勖阳知道陆靖一说得对。
她也是知道柯一维处于弱势,所以才虚张声势地一直在强调他的人性品质。可是凡事“讲证据”,他手上一无长物,什么都拿不出来。
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莫名其妙地坑了。
当你在明,它在暗。
细思极恐。
这真是给她一天之前的天真想法狠狠甩了一耳光。世上哪有不撕不抢和平安宁的净土。
或许让柯一维远离这是非之地反倒是对的。
连她在每每被迫面对这种掺了甜甜香精的污秽,都时常有辞职不干的冲动。
你以为你是自由的,你以为你循规蹈矩就能得到公平公正,你以为你一身正气,就不会被污浊侵袭。而事实是,你只是一个无所依的小小分子,随时可以消失在灰尘当中,如果有必要。
所有的“大局”都是用个体的骨肉堆积支撑的。
这确实还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事实是怎样,谁受了委屈,始作俑者如何追责,根本不值一提。
山外有山人上有人,“皇族”之上还有“皇族”。
从陆总办公室出来,楼道已经没什么光了,指示灯绿莹莹地在角落聊胜于无地亮着,只够看清楚倚在窗台上的那个轮廓是谁。
勖阳知道陆靖一在身后,并没有表现得太过热情,“你怎么还没走?”
“小维是不放心吧,”陆靖一一边锁门,一边半开玩笑,“论讲义气这块儿,你俩真是性情相投,天选的在一个组。”
柯一维瞥见勖阳满脸疲惫,也没再提其他,“领导受累了,给您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本来也没多大点事,”陆靖一问勖阳,“你怎么走,搭我车吗?”
柯一维:“我送她吧,毕竟是因为我的事。”
“也好,”陆靖一点点头,“也对。”
勖阳实在也懒得多说什么场面话了,“领导受累了。那我上楼收拾收拾。”
“好的,小维待会儿开车慢点开。”
“得嘞。”
他们返回404,勖阳缓了有一会儿,两个人才去取车,回家。
话多伤气。勖阳一上车就睡着了。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了十多分钟,她才慢慢悠悠地醒来。
柯一维握住她的手。
“辛苦了。”他说。
勖阳摇头,“并没有,”她反握住他的手,摇一摇,“只是不想你受委屈。”
柯一维不知道怎么回应好,怎么说才对。
“别真动气,这不叫做受委屈,”他说,“别影响到你就好了,我无所谓的。”
勖阳苦笑,双手搓搓脸,“所以只有我觉得有所谓了。”
柯一维意识到自己词不达意,“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你不用解释,”勖阳伸臂去勾他的脖子,“让我靠一会儿。我今天好累。”
两个人换到后排去,又互相依靠了一会儿。
柯一维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勖阳闭着眼,“你什么都不用做。你保护好自己就好。”
“……有这么恐怖?”
“有。人心难测。”
柯一维干笑一声,“好像除了你,在咱们这儿我都不接触人。”
勖阳懒懒地说:“那或许我的心也难测。”
多幸福,他完全认识不到自己在一个怎样的泥沼里。
这孩子是佩琪吧。很快满二十六岁了,身高堪堪一米九的佩琪。
你告诉他那里有坑,不要靠近,他根本不知道坑是什么,长什么样子,非得亲自踩进去,体会一下淤泥围拥不可自拔的失重感和恐惧,才能对你的提醒有概念,下次才知道要绕着坑走。
而她连让他去试个错都不舍得。世道险恶,她只想用自己习得的本领已有的经验带着他趋吉避凶,一路坦途。自己吃过的亏,受过的委屈,捱过的辛苦,她都不愿意看着他重蹈覆辙一遍。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好像他并没真正接收到呢?
这一天是真的太累了。
累到她一进家门,倒头就睡。懒得去想其他,懒得去分析老苏或小钟的心态,也懒得去点开微信上的小红点。损耗太大,迫切需要自愈,以蓄力去应付下一个狗血不堪的日子。
她似借昏睡去逃避一些不想去面对的现实。直到转天天亮,12个小时,睡了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