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一维这一觉就睡到了四点多。太阳都快收工了,睁眼的时候,满屋子金灿灿的落霞。
睡得太沉,好像还做了好几个怪诞的梦。勖阳的房间外就是小区的围墙,很安静,偶尔有几声猫猫狗狗的叫声,孩子玩耍的笑闹声,买菜回来的阿姨们大声笑着打招呼,共享单车解锁的电子语音,但并不觉吵闹,这些俗世间的动静倍加令人心神安定。
勖阳半个小时进来一次查看他的动静,这次小哥哥终于是清醒状态了,倚在床头懵懵的,没睡醒的样子非常可爱。
勖阳走过去揉他的脸。
柯一维不太好意思,“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说明你就是缺少睡眠,要是想睡就接着睡,”勖阳递过他的手机,“但是刚才金主妈妈来过电话了,你先给回一个吧。”
柯一维一脸问号,“什么妈妈?”
“金主,”勖阳很是认真,“负责开支票给我的金主妈妈。”
柯一维才听明白,“噢,你是说我妈呀!她来电话了?”
勖阳极之懊恼,“可不是。我刚才一紧张,也没想起来要开个价。好容易人在我手上呢,恐怕错过了最佳的谈判时期。我这一放虎归山呢,又谈不到好价钱了。”
“没事没事,我替你谈,肯定把我自己卖个高价,你放心吧,”柯一维哭笑不得,这基本上就没点别的事了,每天的至高任务就是帮助她把自己卖了,“我先给我妈回一个。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就说你睡了我没舍得叫醒你,她就说等你醒了之后再说,没了。”
勖阳转身往外走,“被子不用叠。打完电话出来喝点水,我放在桌子上了。”
“你要出去吗?”
“不是啊。我妈出去遛狗了,厨房做着饭呢。”
自家太后打电话来原本是什么事,也不重要了。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家有儿女,终身大事抵万金,甭管哪一方的天塌下来,只要一句“妈妈我要结婚”,立即喜气昂扬,一扫阴霾,什么关口都能过得去。
蓝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盘问了个够,为什么跑去人家家里去啦这都去过几次啦有没有买礼物啦怎么都到人家家里去睡午觉了呢话说回来这一觉是为什么睡了这么久,从天亮一直说到天黑。
搞得柯一维很是难为情,这一天好像专门跑到勖阳家里来蹭吃蹭喝还蹭床。关键的是,明天他又来了。
卢英偷偷对女儿说:“你爸那会儿就是这样,一到歇班就跑你姥爷那儿去,有什么活儿都干,一待待一天。有时候你姥爷和他下棋,下得高兴了,就不让他走了,留他住一宿。”
“……我爸这么会吗?”勖阳想了想,“我觉得柯一维肯定也是我爸喜欢的那款。不过他现在非常时期,还干不了活儿,等他缓过来的吧,让他给咱家当长工。”
卢英瞪眼睛,“你这孩子,讲不讲理?还让人家孩子干活儿,人家孩子少为咱们俩受累了?就这几次进医院就跑前跑后,伺候完我伺候你。人家也是家里宠着长大的,哪儿能得理就拼命使唤人家孩子呀!你不许这样啊我告诉你。”
勖阳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张嘴,“不是,你都没听出来我那是逗着玩吗?我能让他干活儿吗?我是让他劈柴啊还是让他放羊啊?干嘛这么认真呢?你这心眼偏得可过分了啊。”
“就偏心眼了,谁让人家比你耐人儿的。”
“……行吧,行。”
收拾完厨房,勖阳晃悠到蹲在电视前修路由器的柯一维旁边,抬腿就给他来了一下。泄愤。
她凶巴巴,“你还不走?!”
柯一维莫名所以,“不是还要染头发吗?”
“染完赶紧走,这家里有我没你了。”
“?”
话说完勖阳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有人家柯一维什么事儿呢?从有福星儿的那年开始,家里就已经没有她的地位了。
“染头发”这个梗,本来只是她用来哄柯一维随口一说的傻话。不过这几天过来,柯一维和他的原生家庭渐渐在眼前拉开帷幕,勖阳也忽然想要让他触碰一些更为锐利的、存在于自己身上的真实。
其实几年之前勖阳就开始染头发了。发色浅一些会显得脸色好看点,这是一方面再一个方面,三十岁之后,就是真的华发早生,一年快似一年,一年多似一年,吃什么补什么都拉不住。
忙,累,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熬夜,日日对着电脑,周围一圈大电器辐射。搬砖不易。
以往头发长些,白头发都藏在里面。忽然剪得这么短,藏也藏不住了,偏生白的还特别白,发着银光的那种白,在原本的黑发之中可以说是相当瞩目了。
之前染过的金棕色,已经全部剪掉了,眼下脑袋上仅存的都是新生的黑色发根。
柯一维的动作很轻柔。他们对彼此身体也还是刚开始熟悉,他的手也是用来创作的手。柔和小心,如同抚触婴儿。
“你使点劲儿没关系的,我不疼,”勖阳忍不住说,“要不然颜色上不均匀,染出来不好看。”
柯一维“嗯”了一声,力度上也没见有什么进步。
虽然说人性不能够轻易考验,但事已至此,勖阳还是决定,作一把死吧。
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在柯一维面前要这样花样百出,辗转反侧地去试炼他,去取证,去确认一切的真实性。
“我是不是很多白头发,”她问他,“你是不是被吓到了?心里想,这是什么鬼啊,是不是真的谎报了年龄?”
也没想等柯一维做出反应,也是不敢等“害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哈哈哈,支票记得开给我就行。”
柯一维笑了一下。笑得很是单薄。
然后就是难堪的沉默。
勖阳的笑也僵在嘴角。心一点点沉下去。
过了片刻,“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嗯?”
“我说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柯一维说,“你每次说这样的话,我都觉得自己是不被你信任的。你是不是到现在都还在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何以忽然之间就升起了这一股,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