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第一轮强攻已然开始。沉重的撞门声、流火箭矢纷纷坠落划出的火焰色箭雨、投掷石头砸在城中地面的闷响、兵士们攀爬云梯的杂沓动静……一时之间岳棠有些恍神,分不清这是从前的战役,还是现在的。
似乎从她跟随大哥上战场开始,这种情景就一再重演,就像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阴雨天疼起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记不清是什么战役里留下的,甚至有时候连受伤当时的危急状况都想不起来。
劫后余生,能清晰记住的只有这个感受。
“将军。”一兵士来报,“从云梯先头入城的兵士已发回讯息,城中百姓密密麻麻地站在距离城门不远的空地上,雷行逼迫他们站在兵士前面当肉盾,我们发出去的箭矢和石块多半是击中了百姓。”
岳棠面不改色:“知道了。”
兵士顿了一下,问道:“那,将军?”
遭遇百姓当肉盾应当立即停止进攻,这是普通兵士都知道的道理。
然而他的将军问道:“城中有你的亲戚朋友?”
兵士愣了一下,答道:“没有。”
岳棠语气冷冷:“那你犹豫什么。”
兵士默了一瞬,说道:“洪大人陷在城中。”
岳棠眼也不眨:“我们陷在这里。”
兵士对这句话并不能十分理解,岳棠又勾起了她惯常的凉薄笑意,说道:“你忘了我有六亲不认的名头吗?”
兵士垂头,很快又抬起,抱拳道:“属下明白,继续攻城!”他向后退了两步准备离开,却又对岳棠说道,“但属下也记得将军曾于万千军中冒着双臂被砍掉的危险救了洪大人!”
岳棠的眸子略略微缩,复又凉凉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那兵士再行一礼,匆匆而去。
站在五步外目睹了这一切的雪怀轻轻一叹。岳棠敏锐地察觉身后有人,但没有回头,说道:“大师,上前来。”
雪怀举步上前,在她身侧站定,凝了一眼她的脸色,问道:“可有不适?”
岳棠微微摇头:“叛逆兵败之前,我都不会有什么不适。”
雪怀的眼神又是轻叹,抬眼看向仍被流火箭矢和巨石频频攻击的城池,问道:“偷袭你的百姓,如何了?”
岳棠也看着被火雨石流袭击的城池,答道:“杀了。”
雪怀轻轻侧头:“难过吗?”
岳棠诧异地看他:“你不应该为无辜百姓说说话吗?”
雪怀的唇角润了些淡得看不出的柔和:“他们不无辜。倒是你,难过吗?”
岳棠重新看向天上流火,自嘲般嗤笑:“好像已经,感觉不到难过了。”
“世间无知者众,乌合之众广。”雪怀浅淡道,“将军年纪颇轻,已被伤过多次了吗?”
岳棠失笑:“佛法就这么精深吗?大师年纪轻轻,也像是看破红尘了。”说完自己笑得更深了一些,“出家人是不是都这样?入了佛门别的先不说,先要学会看破一切。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吧?”
雪怀微笑:“将军敏慧。”
“敏慧吗?”岳棠下巴抬了抬示意雪怀听城中隐隐传出的惨叫声,“我还是看不破,还在为权势为仕途蝇营狗苟。”她瞥眼笑着看他,“出家人不是应该远离我这种人吗?”
不是应该最看不起我这种人吗。
为何你,还能如此平静地与我并肩而立呢?
她以为他会说出点什么安慰人心的话,却听他说了一句:“众生平等。将军与旁人并无不同,没有什么‘这种人’或是‘那种人’。”
她的神色立时冷了下去,只不过是不动声色的。
并无不同。
是的,并无不同。
她一直渴求在众姐妹之间有所不同,在父亲心中有所不同,在女帝心中有所不同,而如今被人判定——并无不同。
他也许是无心之言,但她却如遭锥刺。
暗暗深吸一口气,在心里自嘲自己许是因为受伤而变得如此敏感了,竟会在意一个不相干的和尚的三言两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