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三月,日光很暖。
赵开却很不开心。
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赵开半躺在宽椅上,视线从清净无垠的天空上收回,喝完手中的羊奶,放下瓷碗,一脸严肃的说道:
“用黄汤催吐,到底是谁的主意?”
谢嫣然搬个小墩子,陪赵开坐在庭院中晒太阳。
想起公子那一脸惊恐的样子,谢嫣然心里就乐,很久没有看到公子脸上有什么表情了,尤其是笑容,看他害怕也是好的。
嘴上理所当然的说道:“我在江陵时,府上老人都这么说啊,夫子也说过。”
赵开自然不是找麻烦,只是晒的昏昏欲睡,找个话头。
赵开看了一眼在稍远处练刀的赵剑,盯着丫头说道:“你从江陵来长安已有四年之多,那么小,如何记得?”
谢嫣然颇为骄傲的挺了挺胸脯,娇声道:“江陵谢家虽为旁支,却也是世家门风,我从很小的时候就随夫子读书练字了,记得这些算不了什么。”
赵开自然看到她曲线隆起的美好,赶忙视线上移,刚好见到谢嫣然脸上的流光溢彩,这股为家门自豪的神采,很是迷人。
赵开楞了一下,问道:“谢家?嫣然,你姓谢,可就是王谢堂前旧时燕的谢?”
谢嫣然偷看一眼,见赵开躲开自己前胸的视线,不禁心里一阵窃喜,闻言也楞了一下:
“公子,什么旧时燕?”
赵开一阵窘迫,这句诗还没现世,改口再问道:“谢安的谢?”
谢嫣然肃容道:“正是先祖同宗!”
赵开差点跳起来,讶声道:“你是大家闺秀啊!”
丫头眼圈一红,轻声说道:“公子切莫这样说了,谢家历经侯景之乱,主家已经被屠杀殆尽;江陵旁支也被北朝大军掳来长安,为奴为婢,还有何等风光可言!”
四年前,在江陵之战中,宇文护、于谨大军灭了梁元帝,把数万在江陵生活的官员和百姓掳到长安,其中就包括谢嫣然,以及后来做了南陈皇帝的陈顼,和大儒庾信、王褒等。
赵开心中一痛,赶紧岔开话题道:“前事莫提,你那夫子如何了?”
嫣然却自顾自道:“夫子能如何,前几日去看他,看似做着官,心里无时不想着江南风物,难以开怀。公子,你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可是新诗作么,下句如何?”
赵开脱口而出:“飞入寻常百姓家。”
才说完这句,赶紧闭嘴,脸上不禁一阵臊红。赵开自小读书,又经历破家灭门之祸,性情严谨,最是不屑做文抄公。
何况,谢嫣然这丫头的夫子,是大名鼎鼎的大儒王褒。
丫头听到这句,惨然一笑,说道:“公子看的清楚,我等可不正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了么!”
看赵开脸上红晕,以为赵开忌讳,赶紧跪倒,娇声道:“奴奴却是好命,当年国公爷念我识的诗文,从那恶贼手上要来给少爷伴读,不然免不了为妾为妓。公子待我也如家人,奴奴这几年却是无忧的。”
赵开仔细盯她眼睛,两颗宝石般的眼珠里总是蒙着一层水雾,看去天真无邪,好似对生命有着无穷的好奇。
赵开沉声说道:“不要说这个,快起来罢。这偌大的国公府,如今只剩下一个文弱少主、一个跛脚家将和一个俏丽丫头,比那寻常家更加不如。你我都有绝世大敌,相处这几年,早就是家人情义,何须客套,以后你和赵叔都无须再行跪礼了,忒地生分。”
赵剑收刀过来,脸不红气不喘,脸上只微微有几滴汗。闻言却阻拦道:
“少主,礼不可废,您不能这么惯着这丫头。主公虽去,但我堂堂楚国公府是八大柱国之一,岂可失礼堕了威名!”
赵开随手拿起手边的空碗,朝他丢去,笑骂道:“甚么礼不可废,你一个军汉倒给我说教了!我说不跪就不用跪了,我瞧着难受。”
赵剑与谢嫣然互相对望一眼,转过头看着赵开,沉默着。
赵开脸色苍白,身体乏力,估计最少得恢复半个月以上,方可自由行动,但脑子里多了千年知识和数十年见识,却比以前灵光的多。
就问呆愣的他们:“你等可是觉得我有什么变化了?”
两只呆头鹅连连点头。
丫头狐疑说道:“公子自三年前家遭大祸后,国公府被抄家灭口,仅留公子一根独苗,嫣然就再也不曾见公子笑过,平日里最是谨慎守礼,话都很少说,就是怕出了什么纰漏,被老贼抓住把柄,不知道过的有多辛苦。公子今日,今日性子跳脱了许多……”
赵剑也附和道:“是啊,少主两年前见那大贼连天王都能弑杀了(注1),就把府里上上下下二百多口的身契全部烧了,遣散了去。属下和嫣然自愿留下,日夜伴着少主,何曾看过您开怀过?”
赵开细细想着过去的言行,确实有点战战兢兢的老年老成,不禁哑然失笑,瞪了他们一眼,说道:
“你们才是话多!本公子侥幸逃脱一命,可不想这么活了,大违少年人本性啊!何况……”
嫣然正在点头,见公子停口不语,连忙追问:“何况什么?”
赵开兀自沉吟,转首向赵剑问道:“赵叔,假设我是个痴傻之人,或者愚蠢荒唐之徒,你觉得还会中毒么?”
赵剑是百战余生的亲卫将军,马上就领悟过来,说道:“自然不到一成可能,主公生前威震全军,许多将军对主公之冤也是颇多同情,那大贼为了笼络军中支持,只要少主没给他带来威胁,应该会轻轻放过。”
嫣然也明白过来,抢声道:“原来如此!偏偏公子才十二岁,就因为明经知礼、能出诗文,被士林赞誉,连主上都宣您入宫在麟趾殿侍读,谁不夸赵家郎君前程远大,那老贼恐怕就因此耐不住了!”
赵开抚掌笑道:“聪明!所以从今往后,本公子要做那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跑马拦街、调戏……”
说着,故意看了谢嫣然一眼,嘿嘿咧嘴。
嫣然拉着赵开被子不依。
赵开玩笑一下,便止住笑,肃然说道:“我原本想着不要连累家臣,才遣散你们,但也可能因此府中再无细作,也是招致我被下毒的原因之一。”
嫣然听不懂,问道:“我们府中连人都没有了,还有甚威胁,怎么还招惹老贼了?”
“老贼只听得我夸名,却不知我日常谋算,自然心底不安。有那闻风心急的、逢迎拍马的,都有可能出手试探。”
赵开揉揉额头,这个肉身实在弱小,还有余毒未消,特别容易累。
赵剑追问道:“那如何是好?属下招贴出来,再进几人入府。”
赵开摇头,说:“无须做如此痕迹明显的事情,那老狐狸比我们更懂阴谋诡计,我们要做的,是发于本性使然,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赵剑和嫣然似懂非懂,各自琢磨。
赵剑只觉得,少主要逼着自己去做纨绔,大违本性,甚是辛苦!眼里看着赵开,便有了一丝同情和愤慨;
嫣然却想着,公子要做纨绔,真要调戏良家娘子,会调戏我么?脸上便红扑扑的,拿眼偷偷的观瞧赵开,又羞又喜。
赵开心底暗赞自己机智,这等换了主人的事情,也能圆的如此顺当。以后自可率性而为,做出什么与之前不同的举动,也解释的通。
赵开咳嗽一声,对这赵剑问道:“赵叔,府里有何收益,进项如何?”
赵剑看向谢嫣然。丫头咯咯一笑,说道:“公子问我才是呀,我才是真正的内府管家,钱财一向归我管着的。”
原来赵剑常在军中护卫楚国公赵贵,不识得几个字,邙山之战中,脚踝受了伤,再也无法用力,便被赵贵收入国公府做了家将。赵开是赵贵老来得子,从小就是赵剑抱大的。
赵开笑道:“赵叔一身管家服饰,我老是恍惚。以后你无须遮掩,就穿家将皮甲好了,继续做我护卫。”
嫣然拍手道:“赵伯穿甲可威风呢!”
赵剑一阵激动,却迟疑道:“我们突然大改门风,没有什么不妥吗?”
赵开不答,问嫣然:“那你说一下大项。”
谢嫣然苦笑一下,说道:“公子是罪臣之后,已无爵位,自然也无封赏。当前唯一常规进项,就是龙首塬的二百亩私田,每年都由佃户送来一些收益,却也不多,大约一万枚五铢钱,折合白银一百两。其他府邸贵戚接济的,偶然也有些,不好统计。”
赵开对当前物价全无印象,之前必然从未关心过,不免迟疑问道:“日常用度,够吗?”
谢嫣然笑嘻嘻的道:“就我们三人吃喝,自然是够的。只是车马出行,随手赏赐之类,恐怕您这个纨绔公子出不了手,还不够您一天糟践的。”
赵开惨叫一声:纨绔大计,出师未捷身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