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成道诗会的规矩是在一炷香之内作诗一首,随即交予理昌法师评选出最好的一首即为诗会头筹。
等到林府的家仆将先前装点心的瓷盘撤下,又为众人分好书墨后,众人便开始提笔作诗,待到一炷香燃尽,众人停笔。
林飒吩咐一众家仆将众人的诗作收起,由林府管事去后殿交到理昌法师的手中。
等待的时间,林飒便挥手开始吩咐家仆为宾客们备餐。
为温落准备食物的侍女将一碗食盅放在温落面前的桌案上,一打开盖子,鲜香扑鼻,侍女摆上了调羹后便撤走了多余的盅盖。
“这是林府特地为今日远道而来的贵宾准备的鲜汤,等理昌法师评完……”林飒笑道,“然后,大家便可移步素斋堂用午膳了。”
徐云喝了一口羹,然后说:“这咸羹倒是尤其鲜美。”
那边的萧忘川听到后挑了挑眉,也端起汤盅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说道:“我觉得还是徐老头说的话美一些。”
听见小辈的讽刺,徐云不悦地动了动眉毛,说:“萧公子还是这么伶牙俐齿,想必今年诗会头筹也非萧公子莫属了。”
“反正非谁莫属也不会非你莫属。”萧忘川反讽。
“你!”
徐云本想发作,但温落看见坐在徐云身边的那位玄衣公子只是摇了摇头,徐云见了竟然就听话地将气忍了过去。
“那个人是谁?”
温落小声用着只有自己和坐在前面的洛忧泉能听到的声音问。
洛忧泉闻声,他回头望了一眼温落,顺着温落的视线看向了那个玄衣公子,随后转回头小声回答:“那是楚氏的三公子,楚琛。”
得到答案后,温落便仔细打量着坐在不远处的楚琛,突然,楚琛回头,对上温落的视线,与昨日在秀木寺时一模一样。
温落一怔,她立刻错开视线。温落感觉一股寒意直逼自己,她喝了口茶压惊,当放下杯后再准备试探地回望时,楚琛的视线早已经离开了。
温落微微松了口气,将目光摆正看向前方时,却又不偏不倚对上了萧忘川的视线,萧忘川正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
“……”温落没有理会萧忘川,她不去看他。
“萧公子。”
温落听见有人再唤萧忘川,但没有听到回答。
“萧公子。”
那人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听见萧忘川出声,温落蹙眉向萧忘川的位置看去,果然,那人还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
“咳咳咳咳……”温落掩嘴轻声咳嗽了几声。
这时候才转移了萧忘川的注意,他听见了那个已经叫了自己好几声的声音,他不耐烦地说:“干嘛啊楚公子?”
楚琛仍然面无表情,平淡地说:“前些日子内子得到了几盒珍贵的药材,便想着给家里带些去。”
“哦。”萧忘川挑了挑眉,回答道,“多谢长姐牵挂,不过烦请楚公子转告,还是让长姐留着补补身子吧。”
楚琛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而眼角却流露出深深的不屑。
楚琛在多年前迎娶萧氏长女萧昭雪的事情温落是知道的,她虽然没有亲眼去目睹那一场盛大的婚礼,但只是听闻那几乎铺满未央城的数十里红妆,就足以震撼。
但现在见到这副场面,温落腹诽:果然如安羊姐所说,八大世家,早就已支离破碎了。
想到这,温落才意识到,今日诗会,八大世家只到了七家。
缺了丰氏。
“丰氏为何没来?”温落又小声问洛忧泉。
洛忧泉闻声,侧身回答:“每至冬日,墨脱都会大雪封山,出行不便,因此成道宴丰氏是不会来的。”一说完,洛忧泉就正回身去。
看见洛忧泉转身过去了,温落便不再说话,但这时洛忧泉又突然回过身,他低声问道:“你适才可有作诗?”
“作了。”
洛忧泉皱起眉头,他肃然问:“你未坐前席是不必参赛的。”
“那也无人说不得参加吧?”温落反问。
“如果你是想在这里出风头会引火烧身的。”洛忧泉后悔自己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此事,提醒道:“成道诗会的头筹是萧氏的公子,只能是萧氏的公子。”
听到这话,温落嘲讽:“我还曾意外为何一个被世人称为纨绔子弟的人,怎么会拔得每年成道诗会的头筹,敢情是忌惮萧氏的地位。”
而萧忘川一直注意着温落那边,他看见温落与洛忧泉交头接耳了好几次了,他便更好奇了,也正因此才没听见刚才楚琛叫自己。
“你在想什么呢,从落座到现在都心不在焉的。”坐在萧忘川身后的萧竹安忍不住开口问。
“你看。”萧忘川扬了扬头,示意萧竹安看向温落的方向,“那是不是我们这两日偶遇的姑娘。”
萧竹安顺着望去,意外地说:“还真是,她是洛氏的人?”见温落正与洛忧泉耳语,便开始猜测温落的身份,“她该不会是洛家主的夫人吧?”
“你蠢不蠢,什么时候世家集会可以带内子?”萧忘川无语地回头看着萧竹安,然后才说,“她肯定是洛忧泉那位才华横溢的义妹,叫……”
“温落。”
萧忘川闻声望向坐在旁边的人,晏诡道面若冰霜,他平淡回答。
晏诡道是如今晏氏的当家主,其父是在两年前去世的,而晏诡道只用了两年,便稳住了晏氏,稳住了自己的家主之位。
用萧忘川的话来说,晏诡道为人冷漠无情,是一个很恐怖的人。
“你认识?”萧忘川将视线移向晏诡道。
晏诡道否认:“不认识,略有耳闻。”
“啊!”萧忘川突然猛地一拍大腿轻呼,“我想起我曾在何处见过她了。”
见晏诡道无心理睬,萧忘川撇了撇嘴,又转身对着萧竹安说:“堂兄,我想起我曾在何处见过那位姑娘了。”
“何处。”萧竹安并无太大兴趣,但他依然接了萧忘川的话。
“五年前去永嘉祭奠洛氏先夫人的时侯,堂兄还记得吧?”
萧竹安听到这话,身体一震,立马抬手捂住萧忘川的嘴,严肃地小声警告:“谨言!不要触及禁忌!”
萧忘川一脸无辜地摇着头,他被捂着嘴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提到了一下,谁听的见啊!”
“这里各世家的人都在,隔墙有耳你不知道吗?!”
“好了好了,我不提了行吧。”
萧忘川保证后就拿开萧竹安的手,扫兴地转回身去。
此时,林府的管家拿着一道卷轴走进来,将卷轴交给林飒后,便走到林飒身后的一个角落站定随时等待吩咐。
林飒清了清嗓子,他站起身对众人说:“此次共收到各位诗作共十首,今年林某人特请了理昌法师来评诗,现在,理昌法师已经选出了今年成道诗会的头筹。”
随着林飒的话音落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忐忑不安,这不仅仅是某个人的事,更是一个世家的名誉。
除了萧忘川,他胸有成竹地等待着结果,就好似诗会头筹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而一些想要巴结萧氏的人,也蠢蠢欲动地准备在宣布结果的第一时间,就上前去祝贺。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时,萧竹安突然轻声自语。
萧忘川听了去,便不高兴地说:“堂兄你今日总是跟我唱反调。”
“你……”
“今年诗会的头筹是……”
萧竹安正准备继续说点什么,但那边的林飒就已经展开了卷轴,启声念道。
“啧,没想到今年诗会可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林飒故弄玄虚地说。但本已经准备起身的萧忘川听到后又坐回了位子,这下,他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来自洛氏的温姑娘得到了理昌法师的认可,但萧氏的萧公子的诗作也是极好,故共同成为今年的头筹。”林飒提高了音量,最后宣布道。
群众哗然。
什么极好,什么共同成为今年的头筹,在明眼人看来,这不过就是因为不想扫萧氏的面子,生拉硬拽为诗会头筹的。
萧忘川一脸铁青,他目光放空,咬牙切齿。
“恭喜温姑娘,恭喜萧公子。”林飒还不忘祝贺,“洛氏还真是后生可畏呐。”
无人鼓掌,无人出声,他们都在心里为洛氏捏了一把汗,洛忧泉的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舍妹不才,实在难得此殊荣,还望林家主三思。”洛忧泉直冒冷汗,他起身对林飒说。
“洛家主不会是在质疑理昌法师吧?”林飒应道,“洛家主说话还是得慎重呀。”
洛忧泉不敢吱声,他用余光看着温落,希望温落能够站出来附和自己的话,温落沉思了一会,她站了起来。
“小女子多谢理昌法师青睐。”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安分了。
他们看着温落,眼底生了些畏惧,他们谁也没想到,温落竟然还会出面谢礼,就连晏诡道的眼底都闪过一丝诧异。
萧忘川坐在位置上,看着这一幕,暗自捏紧了拳头:先不说胜过自己的是个姑娘,就单说那赢者是洛氏的,都足以让萧氏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中成为世家间的笑话。
“这套文房四宝皆是由最好的材料所制,赠予温姑娘,愿温姑娘能够作更多佳作。”林飒一挥手,便有林府的仆人呈礼上来。
“谢林家主相赠。”温落接过后,道谢,“温落定不负所望。”说罢,温落落座。
“洛家主,你还站着做甚?”林飒收起了笑容,看着还保持着刚才弯腰动作的洛忧泉,漠然说,“莫非还有什么疑虑?”
“……”洛忧泉心惊,他挣扎了一会,回答,“没有疑虑。”
“那便坐下吧。”
林飒转头看向萧忘川,然后一抬手,又有一个侍女呈着第二套文房四宝上前,他解释道:“萧公子也是诗会头筹,自然也有一套相赠,祝贺萧公子,蝉联三年桂冠。”
萧忘川没有接过礼品,侍女便直接将东西放在了桌案上后,就退下了。
对于萧忘川满脸的不悦,林飒只当没看见。
“好了,今年的诗会便到此为止了,贵宾们可移步素斋堂用午膳,再次感谢各位莅临。”
众人起身开始散去,嘈杂的人声中能轻易听到几乎都是在议论这次荒唐的结果,他们有人猜疑是萧氏在衰落,也有人猜疑是洛氏收买了林氏……无奇不有。
慢慢地,得道台只剩下了六大世家还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作。
楚琛慢慢悠悠地喝完了杯中最后的茶,然后又不紧不慢地起身,身后的书童立刻跟上。
“茶也喝完了,楚某人便先行告辞了。”
随后,楚琛又难得一见的对萧忘川讽刺道,“今年可真是看了一出好戏,对吧,萧公子?”
“姓楚的你少得意忘形,一首诗都写不出来,还恬不知耻地来参加诗会,你有什么资格奚落我?”萧忘川本就气急败坏,听到楚琛趁人之危,就直接破口大骂了。
“啧。”楚琛笑意渐深,凤尾一般的眼角撩过一丝轻蔑,“萧公子这么说,那便是了。”
楚琛从不屑于与萧忘川争辩,萧忘川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只是个掀不起风浪只知风流享乐的贵公子。
他抬腿便走了。
楚琛离开后,徐云也懒散地站起身,然后擦了擦他沾上油水的衣服,邋里邋遢地抹了一把脸,对剩下的人说:“那徐某也先走了,素斋堂的那些斋饭我一老头子也吃不惯,这便直接回金陵了。”
萧忘川的火气隐忍到了极点,他不去看任何人,也不去看温落,他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但他就是很烦躁。
最终,萧忘川一怒之下掀了桌上的文房四宝,远远瞪了一眼坐在角落的温落后,便离开了得道台。
萧竹安无可奈何地看着萧忘川抛下自己就离开了,他起身刚想追出去,又瞥见坐在位置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洛忧泉,说:“洛家主不必担忧,诗会本就是世家间促进友谊的聚会,我们也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竹安先行告辞,保重。”
洛忧泉回礼后,又低头沉默,温落便陪着他,也一声不吭。
还留在位置上的晏诡道事态暂时不会再恶化,便对坐在旁边的叶桑榆说:“桑榆,我们可以走了。”
叶桑榆叹了口气,点头:“走吧,我们留在这也做不了什么。”
得道台只剩下洛忧泉和温落二人,洛忧泉才开口质问。
“这就是你想做的吗?”
“是。”温落实话实说。
“目的呢?”洛忧泉转身凝视着温落,他双眼通红,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怒,“该不会是为了得到林氏的笔墨纸砚?”
温落低头看着桌上刚得到的礼品,随后抬眸:“这是我应得的,你洛忧泉没资格指责我。”
“我问你目的是什么!”洛忧泉厉声质问,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对温落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指着远处,“你现在满意了?把洛氏推到了风口浪尖,为了你那些莫须有的空想,让洛氏公然与萧氏作对?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温落因洛忧泉突然的呵斥而愣住了。
“我明明告诉过你了,诗会头筹一定是萧氏,而且只能是萧氏!”洛忧泉继续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父亲把你带回来是让你毁掉洛氏的吗?”
“洛氏还需要我毁掉吗?”反应过来的温落开始反驳,“你身为洛氏家主,优柔寡断,胆小怕事,洛氏如今的地位,你难道不是比我更清楚的吗?”
“洛忧泉我告诉你,洛氏就算就此衰落,也是你,是你亲手毁了义父一生的心血。”温落指着洛忧泉的鼻子,一字一句就像刀一般,刀刀刮在洛忧泉的心上。
不等洛忧泉说话,温落就甩下洛忧泉扬长而去。
走出得道台,温落气得头痛,她没有去素斋堂用午膳,而是准备直接回客栈收拾回永嘉的行李。
“哟,我看看这不是叶公子吗?”
这声音充满着不善与挑衅,温落便向着这声音走去,只是转了一个完,她便看见有个领头的男子带着两个随从将一个人堵在路中。
温落立马将自己藏在死角,探出头观察着情况,她挪了挪终于将那抹梨白览入眼中。
是叶氏的公子叶桑榆。
叶桑榆长得极好,眉如墨画,目如林鹿,明净清澈,面如傅粉,白皙透亮,生为男儿竟可以美得如此不可方物。
而此时叶桑榆就算被人堵在路中挑衅,神情也丝毫没有慌乱。
他垂眸辨识挑衅者的玉佩,说道:“李氏的人?所以你是李氏的大少爷吧。”
“呵,怎么?”李武轻视地说,“很快,我们李氏就会把你们叶氏踹出八大世家,成为新的百家名门。”
“是吗?”叶桑榆轻哼了一声,“那也不知道你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那天了。”
“叶少说得对说得对,毕竟我爹可爱看叶家戏班子的戏了,听说一个比一个长得俊儿,以后还想听戏可不得跟叶少打好关系嘛,哈哈哈哈哈哈。”李武大笑,身后的两个随从也跟着自己的主子嘲笑。
叶桑榆的脸色开始难看,他攥紧拳头,怒视着李武。
温落心中一惊,所有人都知道当年叶氏曾经是开戏班子起家,虽然听戏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娱乐,但在人们眼中戏子却是卑贱的,就算是八大世家之一的叶氏,也会因为曾经的过往被嘲笑。
尽管叶氏后来开了不少商铺,彻底站稳与八大世家间,但是叶氏的家主叶安槐却不愿忘记本心,如今叶氏的戏班子依然会四处唱戏,因此嘲笑也从没落下。
据说小时候的叶桑榆就因为被人们嘲笑曾向父亲提过解散戏班子的想法,被叶安槐指责忘本,还离家出走抗议。
如此看来,这始终是叶桑榆的心结。
李武见叶桑榆说不出话,便想继续嘲笑,温落看见叶桑榆陷入这样的窘境,实在于心不忍,跑出去将叶桑榆拉走了。
叶桑榆没有想到有人,他毫无防备的被拉走,李武也没反应过来。
“你是温姑娘。”叶桑榆惊讶地说。
温落将叶桑榆拉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后,才停下来,她松开叶桑榆的手腕,歉意地说:“刚才失礼了。”
叶桑榆顿悟,他一甩手:“没事,还得谢谢温姑娘让我脱身。”
“没想到……”
温落本想说没想到李氏的人是那样的,但叶桑榆以为温落想说没想到叶氏的人也会被嘲笑,便打断说:“其实先前便对温姑娘有所耳闻,知道温姑娘帮洛家主将永嘉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再见,实在敬佩。”
“……”温落知道叶桑榆指的是什么,她沉默不语。
“其实就算是八大世家又如何?”叶桑榆自嘲地笑了笑,“就像所有人都会畏惧萧氏楚氏,也会寻机会踩叶氏。”
温落知道,洛氏与叶氏的处境是一样的,洛忧泉说得对,很快就会有很多人因为忌惮萧氏而开始疏远洛氏了。
她叹了一口气。
很快,二人便走到了林府大门处,温落注意到在大门处的一块石碑上刻着八个字,她好奇地走近石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温落将石碑上的字轻声念了出来。
身边的叶桑榆听见了,他也看向石碑,然后对温落说:“这是林氏的家训。”
听后,温落看着石碑愣了神,叶氏的马车已经来了,叶桑榆对温落道别后,就上了马车离开了。
温落还站在石碑前,心中默念着林氏的家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