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酒是由西域引进北海郡,最早是大端立国初,西域高昌国频频叩关侵扰,太祖不胜其烦,命北海郡守出兵大凉关破高昌国,北海郡守将高昌盛产的马奶葡萄移栽本郡,以中原酒法酿之,造酒成绿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表层浮着一层细白的像蚂蚁似的漂浮物,便取名绿蚁酒。
起初绿蚁酒酿法只在北海郡民间流传,后来朝歌城一位皇室宗族子弟负笈游学至此,尝了绿蚁酒,为其当场作诗一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使得绿蚁酒名声大噪,中原始识其味也。
顾徐行咂咂嘴吧,爽朗笑道:“你这绿蚁酒要比晋州城里的可口多了,要是再来盘城南旧巷的老夫子牛肉,人生快哉啊。”
老吕笑得脸上褶子乱晃,盘腿坐在那里,捉着身上的虱子,然后接过酒囊也痛饮一口:“还是你小子识货,江湖上总说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老夫唯独就喜欢这红泥小炉醅出来的绿蚁,任他百般愁思烦恼,一口酒下去,嘿,就都他娘的没了。”
顾徐行兴致起来,闭着眼睛,手臂在身前轻轻挥舞:“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刀剑寒,夜阑珊,一壶绿蚁强作欢。难,难,难!”
老吕啪啪拍着手,露出他那口缺了门牙的黄牙,贼憨厚贼可笑地附和着:“好诗,好诗啊!”
“呸,你这老家伙,我信口胡诌的诗你也拍得下去马屁。我知道,你不就是想把自家闺女说过来嘛,早说了,婚姻大事,得考虑考虑……”
被戳破心事的邋遢老人有些尴尬的搓搓手,赶紧将酒囊再塞回顾徐行手里,仰着天叹道:“我闺女打小就命苦,娘亲死了后,跟着我走南闯北讨生活,日子虽清苦,也算苦中作乐。好不容易在碧蹄馆安稳下来,这里又要打仗了。天下这么大,可怎么就没有我们爷俩安身的地方呢。”
顾徐行饮了口酒,垂着手不接话。
老头自顾自道:“咱这辈子江湖也闯过,媳妇也娶过,一辈子没干出啥了不得的大事儿,也没能给自个儿闺女归置个几千两银子的嫁妆,余生那点儿心愿就是想看着她能嫁个好夫家,让人八抬大轿娶进门。”
顾徐行微微笑道:“你碧蹄馆又不缺男的,干嘛逮着我往死里薅毛?”
老吕打了个酒嗝,仔仔细细端量着身边这张刀削斧凿般清晰的面孔,乐了:“他们都没你好看,我闺女那么俊,肯定也得找个像样儿的嫁了。”
顾徐行撇撇嘴:“老子可没钱向你家下聘礼。”
老吕连连摆手:“不用,咱不要聘礼,等吕辞过门,咱就是你岳父公大人,还要送你一桩大礼呢。”
“什么大礼?”
老吕卖了个关子:“嘿嘿,现在不告诉你,就当是个秘密,不过一定契合你心意。”
顾徐行啼笑皆非:“行行行,不过你这老家伙要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我可就笑掉牙了。”
邋遢老头没有笑,迟疑了一会儿,咬着牙开口试探道:“那你……能娶咱闺女不?”
“老吕,等我伤养好了,带你们回晋州城,专门给吕辞说个好人家。”
老吕竟有些恼:“咱谁也看不上,就看中了你当女婿了。”
顾徐行说:“现在天下正乱,好男儿都志在乱世中搏出个功名来,儿女情长的事情为时尚早。况且我与你们不熟,哪里有这么草率的女婿?但我保证,只要有我顾徐行在的一天,便不会有人欺负你们。在吕辞确定心意后,不论她看上了谁,我都替她去求亲,哪怕拿刀架在那人脖子上也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你放宽心吧。”
“那吕辞如果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呢?”邋遢老头流露出郑重神色。
门槛上那张白狐儿脸认真想了想,淡淡说了:“那我就真的娶她。”
等吕辞熬好那锅虎骨汤,给一老一少两人端过来时,顾徐行只觉得碗里一股浓到没了边儿腥膻味,奈何老吕循循善诱,目光殷切地望着还没过门的女婿,始终说这虎骨汤如何如何大补,顾徐行索性鼻子一捏,一口喝干净了。
……
……
北海郡自从巨匪王保保起兵后,便内患不断,半年内至少十几股千人规模的流民落草为寇,而结成几十上百人霸占山头的山贼势力更数不胜数,一度是北海郡大患。
这些山贼比较中原那些在犄角旮旯窝藏的土匪,马上战力与狡猾程度皆高出一筹,自然要悍勇许多,并且拥有数量可观的战马与甲胄,来去如风,如跗骨之蛆在北海各地盘踞,相互通风报信,官兵围剿起来难如登天。
小莲花山大当家袁熊畜算是官府口中的山贼画像典范,生得皮肤黝黑、虎背熊腰,手臂比女子大腿还粗,稍稍一使劲就能鼓出大块的肌肉,面部有划破半边脸的疤痕,腰间常挎一柄开山刀,论相貌凶狠只差没编排进民间唬小孩的山妖之流。
袁熊畜能在小莲花山拉拢起三百人规模的队伍,自然有些本事,能打能杀占一份,心思细腻则是另一份了。
山贼住在小莲花山上,想要下山掳掠,少不了要有马匹,但近年来北海郡战况吃紧,且不说马匹难寻,就算去郡北的大草原上捉野马,侥幸碰上那成百上千规模的野马群,套上几十匹回来,却也养不出能娴熟作战的战马。
像那些没受过训练的野马,见着战马那股慑人杀气便要嘶吼着倒退,双腿软如泥捣,甚至焦躁到脱离控制,就这样养出来的马,谁敢骑出去抢镖队或者官府的东西?而若是去马市买马,就要去官府入档报备,对山贼而言,跟投案自首有何区别,嫌官府当差的衙役们没活儿干?
袁熊畜从小莲花山扎根至今,战马从几匹养到几十匹,山贼队伍从几十人拉拢到几百人,几百人里又各自拖家带口,将原本就不大的小莲花山挤得水泄不通,他不得不在山寨附近再筑几所营寨。
每天除了管着几百张嘴吃喝拉撒,隔三差五还得分批安排手下这帮兔崽子去窑子找细皮嫩肉的俏姑娘泄火才不会心生怨气,可想而知若不搞几桩大买卖,山寨便要入不敷出了。
当家正当得心烦气躁,原本指望着碧蹄馆一千两岁钱找马贩子买马的袁熊畜,看到二当家曹豹灰头土脸带着人回来,恐吓威胁不成,反倒折损了弟兄跟马匹,当即拍桌案骂起来:“哪里来的混账世家子,老子这就拿刀剁了他!”
……
……
晋州位于北海郡河西走廊西段,祁连山北麓,黄河北畔。西北有甘州,东南有凉州,地势险要,前朝诗人皇甫端曾有过‘环晋皆山也’的议论,可见这里确实是块易守难攻的要害之地。
骊靬太守死后,始终不见顾徐行回来,花云急,晋北王顾庭更着急,接连派去骊靬十几拨探子,城里城外都搜过了,却还是没有线索。
好在晋北王麾下猛将褚建康人脉广泛,与几伙交好的江湖帮派联络了一番,在一处官道找到早已发黑发臭的矿监尸体,却没有顾徐行的踪影,只寻回来一把斩马刀。褚建康推测世子殿下身受重伤,被人救走,便发动人马在方圆百里内紧锣密鼓地打探消息。
说起金吾将军褚建康,入晋北军前乃是清凉山匪首。他与寻常百姓口中虎背熊腰的粗糙寇匪不同,年仅三十来岁,却生得白皙俊秀,文质彬彬,喜欢穿着一身玉面书生的雅致青衫,腰间佩戴一枚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蓝水翡翠,平日里不苟言笑,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顾徐行与他打交道不多,三年前那次见面,褚大当家总会客气地朝他微笑,给顾徐行留下一种笑里藏刀的诡异感觉。
说起做山贼前的经历,褚建康本是凉州城里某小宗族家主的庶子,他寒窗苦读十几载,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马上就要收拾行李去朝歌城翰林院,等待着某一日飞上枝头当庶吉士进入内阁,却意外得知自己的名额被同父异母的亲哥顶替,因为亲哥是嫡长子,父亲也对此事充耳不闻。而亲哥霸占名额后非但没有歉疚,还将褚建康赶出家门,霸占了未过门的妻子。
褚建康后来将此仇了结,将宗族一十八口人绑在架子上用火活活烤死,连被糟蹋的妻子一并杀掉,最后拖着半死的亲哥一路纵马到清凉山,剥光了皮吊在山顶喂了野狼。从那以后褚建康便绝了性情,凭着心狠手辣与书生计谋连续吞并数个小势力,将队伍拉扯到上千人规模。
真正让褚建康扬名立万的一战乃是对凉州端军的反围剿,当时郡守童纶命凉州将军张鹤云领兵两万包围清凉山,只有三千兵力的褚建康在清凉山据险而守,等待战机。开战第五日东风起,褚建康命清凉山二当家齐武陵领轻骑两百从侧翼夜袭端军粮营,然后制造混乱吸引张鹤云注意,又亲率两千五百人以中央突破战术直冲端军大营,端军溃败,踩死踩伤者无数,主将张鹤云更是被砍下脑袋,传首凉州。
褚建康从本本分分的书生变为凶名远播的悍匪,又何尝不是这个乱世的产物,想要在兵荒马乱的昏庸世道艰难生存,没有斩草除根的狠心,没有壮士断臂的辣手,早就成了别人路上的垫脚石。没有谁愿意杀人,也没有谁愿意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然而逼上清凉山,却是褚建康唯一的选择,所以当晋北王顾庭派人来招安的时候,褚建康想也没想就给答应了,有端朝硕果仅存的异姓王做靠山,以后谁他娘的敢欺负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