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徐行将这副银皮铠甲穿上,甲后合衣的铁锁片摸了半天没有找到,这时一只手从背后轻松拿起锁片挂上,工艺甲料均恰到好处的甲胄便披在身上。
红藜垂手端详了一下换好银甲的世子殿下,眼眸中顾盼流转:“殿下穿这身甲,看着英俊多了。”
顾徐行促狭一笑:“那我不穿银甲,就是你们口中百无一用的纨绔世子了呗。”
红藜自幼服侍世子,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是否调侃,兴许是顾寒与之前世子殿下有太多相似,开玩笑口气说出来的话也没让两仪轩大丫头感到紧迫,红藜莞尔一笑:“世子一身黑底白缎背书箱打扮时,便是游学儒生,换上这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软猬银甲,便是千牛龙虎将军,待会儿奴婢服饰殿下沐浴更衣,再换上那身小蟒袍,便是北海郡最风流倜傥的晋北王世子殿下。”
顾徐行心情大好,冲两仪轩大丫头展颜一笑,伸展着手臂在屋里走来走去:“红藜,顾庭送来这身银甲跟将印又搞什么名堂,难不成怕他嫡长子游学回来无事可做,便给打发去晋北军打仗?”
红藜缩了缩脖子,摇头道:“奴婢不知。”
顾徐行拿食指刮刮她的鼻尖,说:“你怕什么,你是我两仪轩的大丫头,有本世子殿下撑腰呢。”
红藜只好硬着头皮道:“听恭总管提过几句,这千牛龙虎将军与摸金校尉一样,都是王爷新设的衙门,具体做什么,奴婢真不知道了。”
顾徐行瞧娇俏大丫头给自己逼得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也不再逗弄,舒展了一下腰肢,拖长了一道慵懒鼻音:“唔——等顾庭回来了我亲自问他,水烧好没有,本世子可是三年没洗过热水澡了。”
拐过两仪轩南向一道雨廊,顾徐行被红藜服侍脱去衣物,池子里氤氲着袅袅热气,姐妹花丫鬟春喜和春意正往澡水中撒皂荚、肥珠跟香料,另有几名丫鬟往四周挂上帷帐,然后悄无声息退至屏风后,静候吩咐。
顾徐行心想这待遇比起洗桑拿简直霄壤之别,回首看去,身后服侍的红藜倒是没怎么尴尬,那对儿正值二八年华的姐妹丫鬟却是臊红了脸。
她们极少有亲自服侍世子殿下沐浴的机会,这种事往常都是大丫头红藜代劳,红藜从小服侍到大,心性又比两个不经世事的丫鬟成熟,再者也愿意为世子殿下操劳。
顾徐行也不难为她们,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春喜春意两两张望,动作犹豫了下,脸色绯红又迟迟不肯走,最终还是红藜拿捏着大丫头的身份命她们退下了。
姐姐春喜扯着妹妹小步低头离开,妹妹春意无意间与顾徐行对视一眼,瞧见下半身蛋兜子兜着的小弟兄轮廓,脸噌地红到脖子根,呜了声跑远了。
见怪不怪的红藜轻笑道:“春喜春意还是两个懵懂姑娘,不懂这些,就让红藜服侍殿下好了。”
顾徐行光着身子落入浴池,满池的热气被击散了一下,复又围拢过来,红藜执意留下服侍自己沐浴更衣,他就领了好意,问道:“红藜,你还没谈婚论嫁吧,从小到大服侍个男人洗澡,不觉得委屈啊?”
姿容皆上品的大丫头穿一件红缎薄纱,蹲在顾徐行身后轻轻拿手揉着肩背,嘴角微挑:“哪有什么委屈,做奴婢的,可不就是要服侍主子的么。再者,红藜能服侍世子殿下,是天大的福分,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那种。”
顾徐行轻轻笑着点头,闭上双眼感受着池水在身体周遭流动,连体内养气的几大窍穴似乎也舒展许多,身体暗伤仿佛一瞬痊愈。
后背被红藜近乎春笋倒扣般的两粒枣子摩擦着,顾徐行往前靠了靠,回头就看到大丫头脸上一副难过的表情。
红藜双手摸着顾徐行后背,声音低不可闻:“三年前殿下离开王府时,是奴婢服侍殿下沐浴更衣,那时殿下体瑕如玉、气度翩翩。可如今旧人再见,殿下身上怎么有了如此多伤疤,一道比一道狠辣,那些人,是如何狠得下心伤害殿下的。”
顾徐行从池水中转过头,手臂从水中探出,轻轻托起大丫头的下巴:“本世子三年里被人砍过,也砍过人,走的路有六千里,比前十几年走的路加起来都多。你看,下巴上这些胡茬,是不是以前没见过?既然是男人,哪能没点疤,走完六千里回来本世子才明白,以前身披貂袍怀揣小火炉,领着一伙恶奴恶狗欺负晋州城那些青皮无赖,不叫本事,还是得一人一马去江湖闯荡一番,才能打磨出男人样来。”
红藜摸着那些从未在世子身上看到过的狰狞伤疤,神情泫然欲泣:“可是,你是晋北王嫡长子,堂堂世子殿下啊,只要你愿意,无数的幕僚死士都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你不想娶公主,编织个负笈游学的名头躲起来就是,何苦一定要亲身涉险,真去江湖走了六千里呢?若是让王爷看到这些伤疤,可不得心疼死。”
“生在晋北王府,当个衣食无忧、整天就知道养鸟斗蛐蛐儿的兔儿爷,等以后顾庭老了,晋北军三十万铁骑谁能服我这个新晋北王?活在当世,即便是世子殿下也不能独善其身啊。”说完,顾徐行又起手摸摸丫鬟的侧脸,“别哭了,本世子不是活着回来了吗,笑一个给我看看。”
原本有些难受的红藜勉强挤出一个笑,看见世子那张被风尘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笑意便苦了些。
顾徐行轻轻转回身,双臂搭在池边,微微阖着眼睛:“搓澡吧,该怎么用力怎么来,本世子不疼。三年了,头一回洗热水澡,要洗得干净些,把那些污浊的东西都洗掉。”
……
……
沐浴更衣,顾徐行在春喜春意的服侍下换好晋北王世子那件绛紫四爪蟒袍,腰束敕金白玉带,一瀑黑发被层层挽起,穿以世子规格的紫金冠,修长身段更显玉树临风,看得两位丫鬟痴了半天。
顾徐行在铜镜前仔细打量了一眼,一身紫衣华贵无比,凤眼桃眸也被勾勒出许多历练棱角,他笑着转上一圈,见两个丫鬟看傻了的样子,忍住笑意问道:“好看吗?”
春喜羞得不敢抬头,妹妹春意则捂着眼:“殿下穿上蟒袍可真像大将军。”
顾徐行收回手臂,大笑着走出房间,若是被六千里路上那些拿这位负笈书生当软柿子拿捏的豪阀子弟看到了,眼珠子准得瞪掉,乖乖,眼前这个紫衣冠、颜如玉的公子哥,就是北海郡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的头号纨绔,晋北王世子殿下?
出来时,两仪轩大丫头红藜以及三四十位丫鬟奴才皆垂手立于道路两侧,而院外那些管事、王府忠仆竟是颤颤跪倒在地,再往院门张望,一名发鬓微白的富家翁老人携几名女眷等在那里,三年来老人眼里头次流露出温和目光。
富家翁打扮的老人正是北海郡内一言九鼎、郡外凶名远播的人屠,晋北王顾庭,也是端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凭借彪炳军功坐上王位的大将军,朝歌朝堂更有用心险恶者很诛心地丢了顶二皇帝的帽子给这位半百老人。
屈指一数端朝几十位大小王爷,能掌兵权的仅有五位,而这几十位王爷里,异姓王仅顾庭一位,掌兵权的异姓王也还是这一位。
顾徐行走到顾庭跟前,没有说话,只是弯了弯嘴唇,勉强挤出个笑脸来:“爹,我回来了。”
这一声爹喊出来,身后几名早已双眼通红的女眷瞬间掉下泪来,一名体态发福、脸上红妆也马虎的妇人上前拉住顾徐行,扯扯手腕,哽咽道:“殿下出去受了三年罪,回来都瘦了一大圈,奶娘让人给你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以前你爱吃的,使劲补补身子。”
顾庭听着那一声爹,心中百感交集,看着三年前出走时仍吊儿郎当的嫡长子如今已心性成熟,仿佛瞬间长成大人了,看着奶娘跟儿子三年重逢时的悲欢场景,只是笑个不停,许久都没这么笑过了。
女眷都是在或多或少照顾过世子殿下的妇人,王妃早年过世,顾庭又忙于晋北军务,顾徐行小时候就跟这些两仪轩老一辈的丫鬟玩闹长大,如今丫鬟们老了,从小陪世子青梅竹马长大的姑娘们成了两仪轩的新丫鬟,一茬复一茬,正如黄河奔流,滔滔不绝,从没有停歇过。
有一名年轻女眷眼睛红红地盯着顾徐行看,她姿容清丽,未着重妆,未披华衣,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高门豪阀才能教养出的大家闺秀之气,几年前因为一时赌气,自己远嫁江南道,而弟弟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两人闹翻了脸,出嫁时连送也未曾送过她。
三年前听闻弟弟被赶出晋北王府,孤独游学三年,她终于僵持不住,回来找顾庭兴师问罪,顾庭在参事府躲了三天三夜才敢回王府,不等女儿抄起鸡毛掸子,立马掏出袖里一副地图给她看,正是那些日子世子殿下的游学路径。从北海郡到胶东郡,从胶东郡到江南道,世子除却民风混乱的南疆八部没敢去,基本上囫囵走了个遍。
堂堂晋北王世子孤身出晋州负笈游学,身后正是远远吊着一支精锐死士暗中保护,才活过三年,不然以当年世子殿下那副身板,恐怕还未等出北海就得被刺客们杀得里外三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