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山,两侧峰峦雄峙、危崖耸立似鬼斧神工,山顶林海浩瀚、烟笼雾锁如缥缈仙境,山脚高峡平湖、水天一色神韵直追漓江,全山有石阶三千道,八人走到一半,眼前出现一座三丈高的青石牌坊,上书‘全真中兴’四个碑字,笔锋犀利,引来香客无数称赞。
一名年纪尚轻的青衣道士候在牌坊下,青服道袍袖宽一尺四寸、袖长随身,恰取了道门包藏乾坤隔断凡尘之意,如今龙虎山、武当等道门道袍皆是自此改变而来。
小道人见着来者,恭敬行作揖礼道:“全真四十二弟子曹卿相,见过晋北王、世子、郡主与各位将军。”
富家翁打扮的顾庭挥了挥手,示意免礼,问道:“魏伯阳呢?”
年纪与世子殿下一般大的道士朗声回答:“掌教真人在读书台讲经。”
顾庭轻轻点头,随后招手让青衣小道领路,一行九人继续上山。
路上,顾徐行见姐姐顾清宵不时打量这位年轻轻轻的道士,也跟着白了几眼,自称全真第四十二代弟子的小道身上肌肤白皙透明,看得到血管的模样,嘴角仍有刚睡醒的口水痕迹,看着就有些滑稽。
似乎感受到两道目光注视,曹卿相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过去,顾清宵立马扭头撇向一边,唯有顾徐行继续直勾勾看着,漂亮的桃花眸子里不加掩饰好奇与调侃。
身子在上山的树影中走进又走出的小道抬起头,仔仔细细盯着顾徐行,眉眼间带些书卷气,微笑着说:“世子殿下在看什么?”
顾徐行笑道:“当然是看神仙。”
曹卿相大大方方的掸了掸道袍,微微敛紧眉毛,干净的指拈了个莲花印喟叹道:“崆峒山上无神仙,神仙在天宫。”
顾徐行眼神清凌的看他一眼,说道:“三千年一遇全真,大叫甲子天年。重阳阐教,万朵金莲,上界群仙,却无一人为汉人守国土,七子亦是七仙,今番不是,更待万余年?”
曹卿相再次扭头看他,看不出什么表情,随之粲然一笑,眼里仿佛含了无数春意,走在前面轻轻开口,字字清晰地说道:“天上浮云如白衣,厮须改变如苍狗,三尺青峰怀天下,全真七子守汉疆。”
曹卿相领着众人上了灵龟台后,便告别退下,顾庭带着一双儿女跟五名寻常打扮的将军继续拾阶而上。
灵龟台上有不少苍鹰在塔顶来回盘旋,顾庭等人上来后,将钟楼塔顶的气温陡然拉低好几度,苍鹰呼啸掠逃,钟楼便清净下来。
在顾庭的授意下,顾徐行扶起敲钟那杆巨梁,十分吃力地撞向灵龟台大钟。
咚一声闷响,从灵龟台传往崆峒山各座山头,悠远绵长,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
撞过五十四次钟后,顾徐行已经大汗淋漓,顾庭从顾清宵手中接过沾有淡雅香气的手帕,给嫡长子亲自拭去额头热汗,望向山间平野阔,轻声道:“爹老了,已经敲不动钟了,以后就要交给你了。”
顾徐行收好手帕还给顾清宵,抿了抿唇,点头:“知道了,爹。”
望着六人下山离开,除去顾庭那具日益佝偻的身躯,其余五人俱是气宇轩昂,正当壮年,哪怕只是跺跺脚,也能让一方大员坐立不安,晋北军五虎上将于崆峒山短暂会首又散去。
顾清宵与顾徐行并肩望着六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却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在厮杀搏命,秋水眸子里有些黯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是谁的福,又是谁的祸呢?”
从灵龟台下来,顾清宵要去读书台听全真老掌教魏伯阳讲经,顾徐行对这类侃大山的事情不感兴趣,便去了最热闹的三清观,今日九九重阳,登山祈福、祭神祭祖的山下百姓络绎不绝,山道间尽是往来香客,比起后山灵龟台不知热闹凡几。
顾徐行看见了在老槐树旁为香客赠香的年轻小道,至于为什么单单注意他,这又是桩很久之前的恩怨了,就连世子殿下也不太清楚,去问姐姐顾清宵,肯定引来一顿打。顾徐行只知道顾清宵喜欢过这个叫曹卿相的道士,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因何喜欢、又因何不喜欢了,他通通不知道,他只知道当年顾清宵执意远嫁江南,一定与这小子有点关系,八成是女追男,追得心灰意冷,便负气远走,若真是这样,顾徐行就恨得牙根痒痒了。
这小道哪里好了?容貌不算英俊,身姿也不算玉树临风,难道是眼睛好看?
年轻道人站在老槐树下,看着上山下山的一道道风景,他用一种与所有人都不同的眼光看世间。
这种眼光,像是太阳,温暖的、感叹的,无论是山上一株草,还是山下蜉蝣众生,他都不带丝毫差别地去看。
“小道士,你盯着人家看什么,臭不要脸!”有女子骂道。
道士也不生气,只是抬手揖礼,脸上笑意如沐春风:“你入我眼,如花映入水中,便不再是花,色即是空,万物在我眼中皆是红尘。”
“强词夺理!”人们都骂道。
道士依旧笑吟吟地,骂不还口,待发完手上的香,双手插袖极没有仙人风度的走开,来到一座小观内,大约是道士居住的地方。
顾徐行出于好奇,不远不近跟着,看到年轻道人居然对着观内一丛草讲话:“我不在的半天,你们有没有想我啊?乖不乖啊?昨日那只猫有没有来欺负你们?放心好了,今日我已经与它谈判了,大概谈妥啰,以后见了它,不必躲躲藏藏了。”
这牛鼻子道人,神神叨叨,看年纪同自己一样,快要及冠礼了吧,怎么还跟个三四岁小孩一样。世子殿下躲在树后腹诽。
“不知世子殿下到来,小道有失远迎。”
居然被发现了。
顾徐行摸摸鼻子,按理说自己躲在树后挺隐蔽,这也能被看到,心里骂了句走出来,立即嬉皮笑脸道:“曹卿相,真人不露相嘛,五官感知挺灵敏的。”
曹卿相从那丛草面前站起,伸手指指:“是它们告诉我的。”
顾徐行有些无语,懒得跟他废话,走过去坐在台阶上,托腮望着青袍道士:“喂,你为什么要当道士呢?”
曹卿相坐在顾徐行下一级台阶上,双手插在袖里,像寒冬缩手取暖的人一样:“生下来就被人丢在山脚,师父捡我上山,除了做道士,也没得选。”
顾徐行笑起来:“当了十几年的道士,有没有啥修仙手段教我一下,不舍得传,露几手让我开眼界也行。”
年轻道人摇头:“师父收的几个徒弟就我最驽钝,哪里有仙人手段,顶多与人讲些经义道理罢了。”
顾徐行又问:“你就没啥拿得出手的绝技?比如一气化三清、叩指问长生、斩断黄河水之类的。”
道人仍是摇头。
顾徐行奇了怪哉:“那我姐究竟看上你什么了,论相貌不如我,论武功不如武当龙虎那些怪胎,怎么就给迷得神魂颠倒了。”
曹卿相讷讷:“勾引郡主是犯戒,要被师父打的。”
顾徐行当头冲着年轻道人脑袋一拍,打了对方个趔趄:“那我姐怎么跟被你灌了迷糊汤似的,出嫁那年下山回府哭得眼睛都肿了,丑得像猫熊。”
曹卿相面色凄然,支吾说:“郡主凤仪之表,怎么哭也不会丑,世子殿下不该这么取笑自己姐姐。”
顾徐行瞪了瞪眼:“我说我姐你急什么,分明是贼心不死,我可告诉你,我姐夫是黄芪英,让他知道你在这儿,肯定得领几百骑上崆峒山找你麻烦。虽说我姐跟了那个后娘养的跟守活寡似的,不过黄芪英最好面子,肯定轻饶不了你。”
“顾徐行,你说谁守活寡呢?”
身后,台阶之上,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的顾清宵负手站在那里,红衣绝美,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小师叔,白马寺的天龙禅师和掌教师伯在读书台大殿吵起来了,快去帮忙,师伯老人家吵不过人家啦!”
“啊,好!”
正要寻借口躲霉头的年轻道人答应得痛快,一脸悲悯地看了世子殿下一眼,也不敢回头看那女子,立即脚底抹油溜了。
跑出小观几百米,年轻道人遥遥听到观里传来声比杀猪还惨的哀嚎:“姐我错了,耳朵快掉了——”
一座宽广的山上大观,不少道人都在那里,周围一片安静。
观内坐了一地青袍道人,最前面有个老的,须发皆白,还有个持禅杖背包袱的僧人坐在老道人对面,像是千里迢迢云游而来。
“魏掌教,久闻崆峒山全真教道法昌盛,底蕴远胜龙虎武当,贫僧法号天龙,自白马寺而来,特地请教。”
“天龙禅师,不敢。”
“什么不敢?”和尚忽然厉声道,“敢做不敢当,敢想不敢言,敢应不敢放吗?”
执掌全真教十余年的魏伯阳一愣,微笑应道:“三者皆有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