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昨夜风高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一股“妖风”在头顶盘旋不下。

尚乙刚开门就傻眼了，满地的红布红纸，树上墙头到处都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昨儿院里是他们在办喜事。

莫不是昨夜风神也来喝喜酒了？

尚乙心里郁闷，很是郁闷，看着遍地狼藉，只觉心里堵得慌，怎么别人办喜事却要她来收拾，这得打扫到猴年马月。

“不用管。”慢慢腾腾走来的穆知微，打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哈欠：“既然是风吹过来的，肯定还会吹回去。”

……

穆公子真乃神人也，早饭刚过，一阵风就来了，刚开始还是和风细雨的，后来跟发疯似的，呼啦呼啦的吹，眼睁睁的看着满院狼藉被吹过去了，满天翻红甚是壮观。

“这就叫因果循环。”坐在院子里剥花生的穆知微，笑的格外惬意。

尚乙端了一盘杨梅坐下：“听说今儿一早，就有捕快将隔壁一家人都拘走了。”

芙蓉帐暖度春宵，一晌贪官，落得半世凄凉。

新婚门的媳妇不仅漂亮，也贤惠，天还没亮，就起来给公婆煮早饭，待公婆丈夫起床时，只见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尽是好吃的。

媳妇懂事又善良，说是昨儿瞧见门外有几个乞丐，心里可怜，便给他们送吃的去了。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如此贤惠的媳妇，老两口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十年，刚夹起一块鸡腿，还没尝到媳妇的手艺，一群官兵便破门而入，身后跟的正是那位“贤惠美貌”的媳妇。

“嘎达”一声，鸡腿掉了，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

这一顿饭呐，吃的是家破人亡。

“听说二十年前，老头子在常州做同知时，贪污受贿，将花家二十多口全部抄家了。”这位花照壁，便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索命的。

“那位花姑娘……”怎么说呢，满身妖气，形似狐媚，若说她是食人挖心而来，倒还更让人信服，可事实……

“不为杀人，不为挖心，用自己同狐做交易，只为含冤沉雪，想来，这才是那位花姑娘的目的。”

看到花壁照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是为了这个缘由。

“这才是因果循环。”孰是孰非早已说不清了。

“只可惜院里的几根杨梅树。”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

没过两日，判决就下来了，老头子判了死刑，小书生流放岭南，听说那边荔枝多，想来也挺适合他。

至于老夫人倒是让人意外，关了两天便放出来了，既没判刑也没流放，但是家产充公了，便只能在城门讨口度日。

听说小书生发配流放的那日，刑车正好从城门口路过，母子相见，分外感人。

母亲扒着刑车不肯放手，儿子跪在车里一个劲的磕头，血滴了一地，自此一别，此生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听说，那日城门口围观的人群里，站了一位素衣美人，有眼尖的人认出来了，说是那家刚过门的媳妇。

此话一处，又是一阵唏嘘感叹，前脚刚成亲，后脚全家都下了狱，瞬时就成了全城的饭后谈资。

所以说，有时候，妖比人还懂人心，报仇雪恨算什么，声名狼藉那才叫痛快。

后来，再也没人在城中见过那位新媳妇，打更的更夫说，昨儿晚上多喝了两口酒，只瞧见一个红妆美人，往城外的深山老林去了。

毕竟是邻居，又承了杨梅之情，穆知微和尚乙去城门口看了老妇人一回。

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脸上还有几道细密的口子，看着挺难受的。

两人送了吃的穿的，再加上一点琐碎银子，虽不能活一辈子，眼下的困境好歹也能渡过。

回来的路上，穆知微握着尚乙的手，看着一路的树叶都黄了。

秋天呐，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比以前。

“小道长，不回青煌山好不好，就在山下过一辈子，我养你，天天给你炖鸡汤。”穆知微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盯着地面上的枯叶不敢抬头。

“好。”

抬头，只见小道长笑的比春花还好看，赛过他见过的所有繁花。

“不修道？”

尚乙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嗯，不修道。”笑的风轻云淡，叫人抓不住看不透。

尚乙说不修道了，跟他在山下过一辈子，本该是高兴的，可穆知微的心里总觉得空落落，好似镜花水月一般，经不起打捞。

她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好似应下的就真的只是一句话而已，无关乎其本质。

这晚，一向着重口腹之欲的穆知微，第一次没有吃饭，早早的蒙进被子里。

尚乙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看到热腾腾的菜渐渐变冷。

脑中回想着穆知微的那句“小道长，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有没有心的”。

翌日，秋雨淅淅沥沥的下，整个闵州城都被笼罩在了一片烟雨当中，人要是离的远些，就找不到了。

穆知微昨夜想事情想了半宿才睡着，起来就见烟雨蒙蒙，不知怎的，总觉的院子一下子清静了许多，静的心里发慌。

快步走到厨房，没瞧见尚乙的身形，推开她的屋门，也只是空荡荡的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芝兰玉树穆公子突然就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她这是走了？

走了……走了也好，她是要得道成仙的人。

可是，答应了留下来的，答应了不修道的。

答应了的，怎么能反悔呢……

那日，烟雨蒙蒙中，穆知微在街上找了许久，问了许多人，阡陌小巷也好，康庄大道也罢，他都找了，就是没找到他的小道长。

回青煌山的那条路上，他追出去许久，最后在一个三岔路口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人在冷雨中找了许久，好几次有人驾车而过，将泥土溅到他衣角上都没注意到。

他的小道长……终于……还是走了……

留不住的，终究还是留不住。

回去的时候，烟雨蒙蒙的看不到什么时辰，只记得快关城门了。

那家花楼又挂上了红灯笼，路过时，一方鸳鸯戏水的帕子又落了下来，楼上的姑娘又是一声惊呼，可楼下那位俊郎的公子似是没看到一样，抬脚便在上头留了一个脚印。

墙角处，想起那天阳光明媚，小道长就在此处等他，虽然她没说，但他还是看出来了，她在这里等了整整一晚。

今时今地，穆知微突然明白了尚乙的心情，原来，不是她风轻云淡，只是不敢再相信。

那天，回去的路上，穆知微就在想，阿圆走了，尚乙也走了，留下他一个人也就没意思了，那宅子就买了吧。

算了，还等等等吧。

再等几个月，兴许她就……回来了！

大门口，尚乙撑着伞，站在台阶下，看着一身狼狈的穆知微，有些惊讶：“你出去怎么不关门？”

穆知微双目生辉，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有些手足无措：“我以为，你走了。”其实他想抱住她的，但怕她不愿意，所以不敢。

“不是答应了你，留就在山下吗，所以，不会走的。”尚乙抬手拭去他袖口上的泥渍，白色的袍子，容易留下印子。

“好，不走，不走，我们进去。”语无伦次的穆知微，拉起尚乙就走，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尚乙看到了，素来从容淡定的穆公子，眼眶有些发红。

“你昨天说的话，我想了一下。”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尚乙试探着开口，不说清楚，恐怕他不会放心。

“那都是我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有心也好，无心也罢，管那么多做什么，只要她还在就行。

尚乙停住脚步，拉过穆知微的手，走到她面前，郑重其事道：“我以前的日子过得简单，许多事情都不是很明白，我以为我不说你也会懂，毕竟，你那么聪明。”

穆知微有些讶异，他见过的尚乙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慎重小心，不由得打起精神。

“初见你时，只觉得你长得好看，后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毕竟这种事，我也是第一回，也许是你送莲花给我，亦或是你带我去看戏的时候，总之，很早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那时，你还不大喜欢我。”

“我……”穆知微正欲开口，就被尚乙打断了。

“那天，你夜宿花楼，我确实难过，想着从此再也不和你扯上关系，可喜欢这种事情，又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之前，我也想过，若是你也喜欢我的话，我便不青煌山了，不修道也没什么，等到哪一天你厌烦了，我就去做个云游道人，所以，那天你问我的时候，我才答应的那么快。”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不是无心，而是用情至深，穆知微再也忍不住，将他的小道长紧紧抱住，声音哽咽：“不会的，不会厌烦，不会有那一天。”

尚乙没想过穆知微会喜欢她，但实际上，穆知微确实喜欢她了，所以，她已经很满足了。

“我以前见过很多人，觉得这辈子大概不会喜欢上谁了，毕竟，喜欢这种东西太过奢侈了，所以，做了那么多的糊涂事，遇到你我很开心。”

“小道长，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那天，穆知微如是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只关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