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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元书院是大书院,它位于府城边缘一座山的山脚下,附近森林茂密、漫山绿树红花,可惜此时是中秋时节,层林尽染,百花凋零,不复盛夏的绚丽。

林中英给他讲解,说这座山上有许多溪流,跨过山峦还有一条大河,如果站在山顶往下看,那林壑幽深、溪流潺潺,真是茂林修竹,环境清幽,这种远离尘世的地方尤其适合做学问。

此时是下午时分,书生们并没有完全待在书院里,他们三三两两在山间溪流之间闲游,在树林里读书聊天,或谈人生、或谈时务,神采飞扬。

看着这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青年人,王七麟忍不住回忆,自己像他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在手握权柄、庇佑万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与这学院里书生们的年纪相仿啊!

三人到了学院门口,有门房问道:“三位来我学院是做什么?”

元元书院可是官学,这种地方不比其他,里面经常有名仕高官前来讲学,里面的学生以后说不准出仕就能成为高官,所以林中英在别的地方可以耍官威,在这里却不行。

他亮明身份说要来调查二十多年前的一些事,门房为难的说道:“那三位大人且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学院一位老先生,他专门管理学生的文牍资料,如果他有所印象的话,那就能帮到你,如果他也没有印象,那就帮不到你们了。”

老先生还真是老,已经是花甲之年,两只眼睛昏花的厉害,看见王七麟后问道:“这俊秀的姑娘是哪里来的呀?”

林中英想笑,没敢笑。

王七麟没好气的说道:“老博士,我是男人,纯爷们,纯的!”

老先生诧异的说道:“你是大小伙子?哎哟,这小伙子长得真俊呐。而且你胸肌练的真好,这鼓鼓囊囊的,比多少姑娘都要大的多。”

王七麟从里面掏出一只猫一只狗,把书院里的人看的一愣一愣。

老先生已经有些糊涂了,事情涉及到二十多年前,他念念叨叨了好一阵,却没有一点他们能用的信息。

林中英很沮丧,说道:“唉,白来一趟。”

王七麟想了想,问道:“林大人,章大人和李大人在这书院读书是哪一年的事?距离现在是多少年了?”

林中英道:“看他们档案上记录的是太祖皇帝当政三十五年的事,距离今年正好二十年。”

王七麟又问门房道:“大哥,您能不能帮我们找一下,哪位先生差不多是二十年前来到贵书院的?”

门房问道:“二十多年前行吗?三十年前?”

王七麟摇头:“尽量就是二十年前来到贵书院的,这个时间点很重要。”

谢蛤蟆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对,能记得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事的人,应当就是当年刚来到书院的,他们一定会对初来乍到那一年发生的事记忆尤其深刻。”

门房去打听了一圈,回来说道:“实在抱歉,诸位大人,书院的先生们没有合适的人,不过有个护院恰好是二十年前来到的书院,你们看护院可以吗?”

王七麟欣然道:“自然可以,麻烦大哥带我们去看看。”

那护院正在讲堂听先生讲学,元元书院只有一个讲堂,它处在书院中央,前面两旁是成排的斋舍,有学生们在住宿自修。

讲堂是讲学的地方,但元元书院的学生们主要时间都是在自己读书研究,先生只是不定期地给他们讲课。讲课时也没有固定座位,先生坐在堂上,学生们三三两两自由地困坐在旁边听讲,跟王七麟了解的县内教学完全不一样。

元元书院是大家一起做学问,县里的书院是书生们在里面坐牢。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中秋的山风徐徐吹动,书生们的衣襟与发箍随风荡漾。

夕阳晚照,橘光洒在青石板上、照在学生们的脸上、衣衫上,他们神情专注的听着先生讲课声,这情景有一种能抚慰人心的力量。

王七麟忽然有些羡慕,这才是青春。

门房将那护院叫了出来,看到护院的样子后,王七麟才明白为什么是门房带他们来找护院而不是他把护院叫过来:这人上了年纪,一条腿瘸了、一条手臂废了,拄着个拐杖走的很吃力。

但林中英这人枉为官员,一点不懂体恤他人。

他为自己一介官吏却要主动拜见一名平头百姓感到不爽,可他也知道这点不能拿来做文章,于是看到这护院上了年纪且手脚残疾后,便揶揄道:“你一个废人怎么能做护院?这岂不是坑害书院?”

老汉彬彬有礼的微笑,道:“杨某是残疾但不是残废,虽然少了一条手臂少了一条腿,可功夫没有耽搁许多。倒是大人一名捕快,看脚步虚浮、精神萎靡,怕是功夫不怎么样,这会不会坑害了百姓?”

林中英本来只是习惯性嘴贱一句,被他反讽后顿时怒了,道:“好胆,你敢笑话本官功夫?”

他上前一步作势要教训对方,却见老汉猛然瞪眼,他用残存左手一拍拐杖,一把长刀从拐杖中冒出,接着他反手一刀劈出,单脚配合拐杖往前走,长刀在空中呜呜掠过,夕阳光辉从刀刃反射。

很刺眼。

王七麟是用刀行家,他击掌赞叹道:“先生好刀功!”

老汉年迈干枯,可一刀劈出气势昂扬,骁勇如老虎。

谢蛤蟆看了他那一刀后说道:“脚步敏捷精灵如虎跑、出刀勇猛矫健如虎跃,你这是五虎断门刀!”

杨老汉一刀劈出绕着林中英转了半圈随即收刀,他冲谢蛤蟆行礼道:“道长好眼力。”

谢蛤蟆想了想问道:“你姓杨,那行的一定是杨门五虎刀,我听闻中洲江湖上曾经有位花名虎瞪眼的大侠名叫杨大眼,请问先生”

杨老汉苦涩一笑,道:“道长过誉,杨大眼应当说的就是在下,因当年混迹江湖脾气暴躁喜欢瞪眼跟人吵架,得了虎瞪眼这么个诨号,但在下哪里当的起什么大侠名号?”

听到这里,王七麟问道:“我来自吉祥县,我们县城衙门有一位捕头叫杨大嘴,据说是出自武学世家,请问先生你是否认识他?”

杨老汉笑了起来,道:“大嘴那孩子啊,哈哈,他是我侄子,说来好笑,这孩子自小喜欢我,因为我叫杨大眼,他就给自己起诨名叫杨大嘴,没想到大人们竟然认识他,真是缘分。”

王七麟抱拳道:“原来是伯父,我与大嘴大哥平日里走的很近,今日到来不知道竟然有长辈在这里,没能带上礼物,真是失礼。”

有了这层关系,林中英不好意思发火了,只能灰溜溜的先避到了一旁。

同样,有了这层关系,王七麟和谢蛤蟆又给足了杨老汉的面子,当得知他们要求后,杨老汉就绞尽脑汁回忆关于章如晦和李英的信息。

他皱着眉头看向一片小树林,陷入回忆之中:“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事啊,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不错,二十年前我刚来书院,章如晦我记得清楚,他当时在书院很有名气,号称书院四大才子,在十四岁时候就考过了秀才,是书院中最有希望早早中举人的书生之一。”

“还有李英,李英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家里很有钱财,是个商贾之后。他们当年确实总在一起厮混,他们两人一个寝室,同寝室还有两个人,分别叫做杜江涛和秦韬,他们自称四君子,寝室就叫四君子陋室”

听到这里王七麟猛的呆住了,他下意识要询问,可是老汉正沉浸在回忆中,他只好生生将询问给憋了回去。

老汉继续说道:“这四个人呀很能闹腾,仗着有才华又有钱,在书院里头惹了不少麻烦。但如果你们要问他们曾经惹过的最大麻烦是什么,那一定是厨娘周萍女儿媛媛自杀案!”

“周萍是个寡妇,她平日里在厨房帮工,为人热忱善良。她有个女儿叫媛媛,年方二八、相貌出众,且常年待在书院听夫子们讲学,她还有满腔好学问,才气逼人,让多少夫子交口称赞,也让许多书生倾心,章如晦就是追求她最热烈的一个。”

“可是有一天,嗯,我记得当时也是中秋前后,然后那一天媛媛忽然与母亲大吵大闹起来。吵闹之中大家伙才知道,媛媛怀孕了!”

“媛媛委屈的很,她疯了一样发誓,说她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子牵过手,更没有与之交合过,怎么可能怀孕?”

“此事闹得很大,书院祭酒亲自请来名医给她号脉看诊,最终断定她确实有孕在身!”

“要知道医术十三科,有一科是祝由术,这名医就精通祝由术,他给媛媛看诊之后说她身上玄阴之气浓郁,曾经被多次鬼上身。既然她说自己从未与男子有亲近交往,那很可能是有鬼附身,借她的身子与书生交合,夺取书生们的才气。”

“祭酒想要细查此事,可是媛媛当日却自缢身亡!她死前留下血书,说她学过一门奇术,死后会化身为鬼,不管是鬼害她还是人害她,她都不会将之放过,一定会复仇!”

“果然,媛媛死后,书院开始闹起鬼来,从四君子陋室开始闹起。当时有人说这事与他们有关,但没有什么证据,逐渐的,一些书生便转了学,而章如晦他们寝室的书生是最早转走的。后来祭酒请来一位儒学大师日夜诵读圣贤书超度亡灵,此事逐渐作罢”

王七麟问道:“他们转学去了秋月书院,是吗?”

杨老汉摇头道:“大人恕罪,这个我真不知道,他们都是先回家去然后转学的,所以去了哪里我一个护院关注不到。”

王七麟抱拳道谢。

他对谢蛤蟆说道:“我现在有个猜测,会不会是这样?”

“媛媛美貌又有才华,书生们自然倾心,章如晦追求她很是热烈,但一直没有得手。然后某一天他和李英同寝室四人得到了请鬼吃粮术,然后与鬼做了个交易,他们给鬼办事,让鬼上媛媛的身来与他们中某个人交合,最终导致媛媛怀孕自杀。”

“媛媛富有才华,她不知道也从哪里学会了一门法术,于是自杀变鬼要报仇。四个人害怕了,于是赶紧转学,并且约定此生当做陌生人,绝口不提同窗往事、将曾经做过的坏事抛之脑后当做没发生过”

谢蛤蟆点头道:“不错,秦韬说他在学院的时候见过请鬼吃粮术,而且他还很了解这门邪术,如果说二十年前他便和同窗利用这门邪术做过坏事,一切就说得通了。”

“做过这事的应该是章如晦!”王七麟猜测道。

他去找林中英,将关于章如晦行请鬼吃粮术害了媛媛的推测说了出来。

林中英使劲点头:“对对对,七爷神探无双,这个推测绝对的合情合理,章如晦这人视色如命”

“什么?他很好色?”王七麟诧异。

林中英道:“是啊,这个卷宗里没写吗?哦,肯定不能写,反正他是出了名的好色,当年陪同刘知府在西北边塞主政一方的时候,他光是胡姬就有二十个。后面回到府城就任的时候,他曾经宴请府城高官,当时在宴会上就让胡姬妻子们现身演舞,这是府城里流传很广的一段风流韵事。”

王七麟喃喃道:“那就不对了,章如晦、不对,那天晚上我见到的不是章如晦。木兮在湖上跳舞,他看都没看一眼。那不是他,他早就应该消失了,去了吉祥县的章如晦不是真正的章如晦!”

木兮相貌出众、身段妖娆,她当日失足落水,被救上湖中亭的时候上演了湿身诱惑的好戏,孟忠贤等人都偷偷看,可章如晦却看都没看一眼,他如果视色如命,怎么可能会对木兮毫无兴趣?

而且当时李英说过,说他了解章如晦,说章如晦不应该不好女色

他又想起同福客栈莫掌柜说过的话,说李英宴请章如晦那一夜曾经追着章如晦来到过客栈,是不是李英当时就发现什么问题了?他想去找章如晦验明真身?

他继续想。

就在李英宴请章如晦第二日,章如晦忽然现身衙门说把他给罢官免职并下狱,会不会是章如晦意识到了李英发现自己的身份有问题,他趁机发难将李英送入牢狱,让对方不能揭穿自己的身份?

那去了吉祥县的章如晦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去吉祥县?还有秦韬,这个人又在二十年前的案子和章如晦失踪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迷雾重重。

不过这反而让王七麟和林中英欣喜。

办案子不怕有问题,恰恰相反,怕的是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案子才是真正的疑案难案。

三人想骑马连夜赶回去,可是他们能受得了,马却受不了,于是王七麟去找金刚,让金刚用青蚨虫给徐大发信,让他先行控制秦韬。

第二天天不亮,三人骑上马往吉祥县赶去。

他回到县城是中午,顾不上休息,他就让徐大把秦韬给带到公堂上。

秦韬被带过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卷书,王七麟看了眼书名:江湖游侠燕子李子大传。

徐大推了他一把道:“大胆,到了公堂上你还不跪?”

秦韬梗着脖子叫道:“学生乃是童生,非见天子,皆可不跪!”

徐大拿走他的书,说道:“那你不能拿着本上公堂吧?拿过来!”

他随意翻了翻,猛的凑到王七麟跟前打开书给他看:“七爷,这书生竟然看春宫画,治他个有伤风化罪!”

这本书被他没收了,他收进怀里,决定今晚去倚翠楼找个有学问的妹儿一起看。

王七麟拍了拍桌子问道:“书生,你是哪里人士?”

秦韬说道:“学生就是云州府人士,自幼在府城生活、在秋月书院做学问,一生光明磊落!”

王七麟又问道:“除了秋月书院,你还在哪里念过书?”

秦韬沉默不语。

王七麟猛的一拍大印厉声道:“到了听天监别说你一个童生,就是状元郎我也可以用刑!”

“你凭什么对我用刑?”秦韬不服气,“我没有做过坏事!”

王七麟怒道:“你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的回答本官问题?”

秦韬说道:“是因为承诺!我曾经向同窗发过誓,绝不会对外人提及自己在元元书院念过书这件事!”

公堂两侧的林中英、徐大、谢蛤蟆、沉一惊呆了,这是个书生还是个傻瓜?

沉一又吃惊又高兴,指着秦韬笑道:“看,这里还有个脑子不好使的,哈哈,不光我脑子不好使,他脑子也不好使。”

王七麟搞不懂,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谢蛤蟆鄙夷的说道:“酸儒,腐儒,真是愚蠢!愚不可及!”

王七麟一拍桌子说道:“你们都闭嘴!我问你,你在元元书院的时候是不是与李英、章如晦、杜元一个寝室?”

秦韬捂住了嘴巴。

王七麟冷冷的说道:“你不说又能怎么样?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当初干过什么事吗?媛媛的冤魂,可就在你身后站着呢!”

秦韬却没有受骗回身,他听到这名字猛的抬头,接着黯然神伤:“媛媛已经魂飞魄散,她的冤魂,怎么还会出现呢?”

王七麟又是一拍桌子沉声道:“看来二十年前的事,果然与你有关!”

秦韬不说话,他怔怔的看着脚尖,呆滞不语。

王七麟大怒,道:“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逃过我听天监的问责了吗?来呀”

“等等,七爷,我有话要说。”徐大突然挺身而出。

王七麟狐疑的看着他,这二货要搞什么鬼?

他有不好的预感

徐大对秦韬说道:“你不愿意说出往事,是因为你曾经立过誓言,不得对外人提及那段往事,是不是?”

秦韬点头。

徐大笑道:“这事简单,你把我们当自己人别当外人,这不就行了吗?”

秦韬震惊的看着他,还能这么操作?这也太骚了吧?

偏偏沉一还配合的点头:“好主意!”

秦韬失笑道:“我当时发誓说,绝不会将事情真相告诉我们寝室以外的人,抱歉,我把你们当自己人也不行,因为无论如何,你们都不是我们寝室的人。”

王七麟不耐挥手:“那我就打到你说!”

这时候沉一又挺身而出:“等等,七爷,我也有话要说。”

“不用说了,给我打!”

沉一不乐意的说道:“徐爷可以说,我为什么说不得?”

王七麟喝道:“和尚,本官在开堂问案,你休要扰乱公堂!”

沉一愤愤的说道:“阿弥陀佛,七爷,你是不是信不过我,觉得我脑子有毛病,所以帮不到你?所以看不上我?”

他说出了王七麟心声,王七麟尴尬了,只好抬手让他说。

沉一对秦韬说道:“你不能对你们寝室以外的人说出那段往事,那你可以对一棵树说吧?这不算破誓吧?所以你看,大堂外面就有树,你去冲着那棵树说好了。”

谢蛤蟆冲王七麟拱拱手道:“王大人,你本来有徐大这个卧龙相助,现在竟然又来了沉一这位凤雏,卧龙凤雏得其一就能安天下,你竟然同时得到了他们两位!”

堂下的秦韬琢磨了一下,却忽然笑了:“和尚你说的对,那我去把这段往事说给外面的小树小草听,反正我经常对它们说话,这不算破誓。”

谢蛤蟆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王七麟懵了,他喃喃道:“原来咱的对手不是正常人啊。”

沉一骄傲的说道:“就好像谁是正常人似的,我也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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