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炀帝十五年洛宁城
景文帝薨后,传位于五弟怀王,帝号为平炀,同年更改年号。遵循景文帝生前旨意,其后宫嫔妃不论品级,一律殉葬。两位年幼的皇子由静安太后亲自抚养。
今日的慈宁宫同往日一般祥和,直到吏部尚书梁明煊气冲冲的到来,气氛才开始变得令人烦躁起来。
“。。。。。。当初若不是太后你的妇人之见,偏偏见不得那女人的儿子魏王得势。定是铁了心非要扶持这个萧怀,如今可瞧见了!人家羽翼丰满了!哪里还将我们看在眼里!”那梁明煊一身紫袍佩金鱼袋,气呼呼道:“现在我可算知道恒儿为何对这个萧怀如此防范!”
慈宁宫中的宫女太监虽早已见怪不怪,却仍低着头匆匆退到殿外。
静安太后坐在殿内的凤銮上,微微有些不满,冷哼道:“梁尚书,好大的脾气呀!都这把年纪了,还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我恒儿如何看待那萧怀本宫不知,但有一点本宫倒仔细的很,我恒儿当初确实没有做错。”
“哦?太后所言,是哪一桩事?”
“自然是难怪恒儿宁愿提拔一个上官麒为丞相,也不愿意将此位给自己的亲舅舅!”
“你!”梁明煊气得满脸涨红,当初景文帝登基,他以为他这个亲舅舅定是丞相不二人选。岂知,景文帝在位三年,这丞相位便空置了三年。直到景文帝,才留下遗诏,册封丞相。他自以为势在必得,却从宣旨太监口中听见了上官麒的名字。他又恼又怒道:“你怎么每回都拿这件事情咽我,你!你还是不是我梁家的人!还是不是我梁明煊的亲妹妹!”
太后嘴角微微上扬,裂开嘴冷冷笑道:“难道哥哥不是仗着同哀家一母同胞血亲再次如此说话?倘若单单只是梁尚书如此放肆,哥哥可知是何后果?”
静安太后凤目一瞥,只叫人觉得寒意逼人,那梁明煊刚刚到嘴边的狠话又硬生生自己给憋了回去。他长叹一口气,突然间由愤怒转为委屈,声音也示弱下来:“妹妹明明知道哥哥我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既然丞相之位,哥哥不可得。难道,连个参知政事的位置,我梁明煊竟也没资格?”今日之事起因,那前参知政事申兆丰,因年事已高,前些日子便请旨辞官、告老还乡。这参知政事之位位同副相,梁明煊自然起了心思。谁曾想,他本胜券在握得事情,却在今日早堂,被平炀帝先发制人,捷足先登。
十五年前,他痛失丞相之位,十五年后,他竟依旧连个副丞相的位置也捞不着!他心难平!
太后道:“那萧怀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吗?任他是只窜天的猴儿,也休想逃出哀家的五指山去!你说他羽翼丰满?哼,你倒是将他高看了去。他会的不过依旧是那杀敌三千自损五千的蠢招!你难道没有看出,他的那位老丈人,越发有些不将他瞧在眼里了。”
静安太后心中想起景文帝驾崩前对她的嘱咐:
“恒儿!为何不是你舅父?”
“母后,舅父虽是可靠之人,可却偏不是可用之财呀!他那人私心过重,行事反而容易利益熏心,适得其反。他若在丞相位上,并不见得能帮玉瓒守住皇位。上官麒其人虽是武将出身却又在文学上颇有造诣。此人世家出生,又自恃文武双全之才,年轻时候性子便极为张扬,听说就连瑞王他也不曾放在眼里,他倒是幸得皇爷爷喜欢,要不然就凭他得罪的那些个人,上官家可未必护得了他。皇爷爷驾崩后,他性子倒是收敛了许多,但我相信,一个人的本性如此,也未必能改多少。那上官傲如今正是得意之时,他的儿子上官玉晨是先帝亲封的骠骑将军!在太行山脉一带屡建奇功!我册封他为丞相,也并不是指望他日后能帮玉瓒什么。只是,他位极人臣、重权在握,必能显露些真性情来,皆是便是谁也不会放在眼里的才好。。。。。。”
“恒儿,你可是要借这上官麒搅混如今各王侯称霸之局势?”
“这朝堂之上,能呼风唤雨的也不能总该都是萧家人吧!那上官傲再跋扈,也终究是个外臣罢了!皆时,母后只需静观他们自个斗去!”
“恒儿就不担心那上官麒往后,若成了旁人的棋子?”
“不会的,他那样性子的人,怎会甘于人后。再者,他可是朕亲自提拔的丞相!任谁也都会防着他几分。更何况,提拔他的圣旨可是与立玉瓒为太子的诏书是一同昭告天下的。他想守住这个丞相的位置,就必定要保证玉瓒的太子之位。。。。。。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他比我们都要明白。”
梁明煊见太后似乎若有所思,道:“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还关心那萧怀的处境,再说了,那上官麒这些年又何曾将谁真的放在眼里过。如今这萧怀都敢在咱们家口中夺食了,你怎么一定都不着急!难不成你非得等到他废了咱们家玉瓒的太子之位,你才能看出他的心机城府!”
太后眼角不悦,随手将一黄色的绸缎扔给梁明煊:“他萧怀即便是有天大的能耐能废了太子,他也得有本事自已生出一只崽子填补上!你自己且好好看看吧这个!”
梁明煊定睛一看,竟是份圣旨!他连忙打开细阅。“他要提拔许鹤年为户部尚书?许鹤年可是我们的人呀!大喜大喜呀!户部是我们的了!得来全不废功夫!”可转念间他的笑容飞逝,他又一脸不可置信道:“他疯了不成?许鹤年是我们的人,他岂会不知?他谋划多年才将这财政大权拿捏在手,如今,如今这这么送给我们了?”梁明煊摇了摇头,道:“不对!肯定不对!绝不会如此简单!”他又仔细看了看手中圣旨,疑道:“既是提拔许鹤年的圣旨,不是应该直接送往许府宣旨吗?怎么会在太后手中?”
太后不耐烦道:“为何会在哀家手中,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也看不出来吗?”
“太后,太后你早就知道?”梁明煊终于意会,难怪今日朝堂之上,平炀帝册封那姓韩的为参知政事,如此顺利。“这个萧怀真的疯了不成?为了同自己的老丈人置气,竟拿户部去换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就为了在上官麒身边按插一颗钉子!”若果真如此,倒是正应了太后方才所说,这果然是件杀敌三千自损五千的蠢招。“他,他萧怀果真如此做了?”他还是不信。
“提拔许鹤年为户部尚书的旨意就在舅爷爷手中,舅爷爷还有何担忧?”突有一男子声音响起,字正腔圆,倒好似玉石之音!一身华衣款款而来。他正是景文帝之嫡长子、当朝太子——萧玉瓒。
“玉瓒来了呀。”太后见爱孙而来,喜上眉梢,声音也更轻柔了。
“孙儿给祖母请安。”萧玉瓒恭恭敬敬地给祖母行了礼,又向梁明煊问了好。他温柔笑道:“祖母、舅爷爷勿怪,玉瓒只是远远瞧着祖母和舅舅似乎在说些体己的话。想必也不愿他们外人来扰。玉瓒想着,祖母也从未瞒过孙儿什么,便未经通报便擅自进殿了。”
萧玉瓒素来仔细,处事圆滑。三言两语将这兄妹二人先前的不愉快归结为一句亲人的体己话。他又温柔道:“舅爷爷莫不是因为参知政事的那个位子,气糊涂了不成?那位皇叔将这样一道圣旨送到皇祖母这儿,又同举旗呐降有何异呀!莫不是舅爷爷定要那位舆榇自缚或是系颈牵羊不成?玉瓒倒是觉得,那位皇叔不过是因着同那上官麒置气,才定要在那上官麒身侧安排韩大人这样一个人物,却不想不小心倒是得罪了舅爷爷您。其实细想想,若为此事生气费神的也该是那上官麒呀!咱们不是还白得了一个户部!想必他也知道错了,就冲着他送来户部这份大礼,舅爷爷也该大人有大量,体贴那位现下好歹也是帝王身份才是呀!”玉瓒口中的那位皇叔,便是平炀帝。
那萧玉瓒说着,还模仿着舆榇自缚同系颈牵羊的样子,引得静安太后和梁明煊哈哈大笑!
太后笑后,叹道:“我的玉瓒,多好的孩子呀!”她又想到了些什么,对着梁明煊埋怨道:“你还敢同哀家提及当年之事!我恒儿本替玉瓒安排的一手好棋,若不是你整日里疑心疑鬼,十三年前得了失心疯似的非要说薛文博的那个私生子是那萧怀的野种,还派人去暗杀他!若不是因此,那薛文博怎会一怒之下辞了玉瓒的太傅之职!你明明知道那薛文博在朝臣中素来德高望重,群臣一呼百应!你却偏生要去得罪他去!那薛皓轩虽是个私生子,可却偏偏是他薛文博的唯一子嗣!他又是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你这么做,便是要绝了人家薛家的后!他自是要同咱们翻脸的。这些年,哀家对他也算是百般讨好了,可他却始终不肯松口回来继续做咱们玉瓒的太傅。薛皓轩那个私生子,倒是托了你梁尚书的福泽,这些年活得竟比王府嫡子倒还显得富贵几分!”
十三年前,梁明煊的心腹混入宣德殿冒死带回一个消息,当朝太傅薛文博之子薛皓轩实为平炀帝为怀王时流落在外的皇子。梁明煊随即派人实施暗杀,那一年那个孩子才五岁!
薛文博此人素来温文尔雅,可那一次却好似雷霆之怒!那平炀帝以举国之力替他查出暗杀真相,自此之后,薛文博便决绝的辞去太子东宫的一切职位,同梁府众人更是从此陌路!
萧玉瓒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温柔道:“终究是孙儿与太傅师生缘浅罢了。”
太后见他懂事,越发心疼。唤他坐在自己的身侧,慈爱打量着爱孙:“自两年前你大婚入住东宫,虽日日来祖母宫中问安,却总不比从前住慈宁宫中。好在哀家听闻你的太子妃对你事事亲力亲为。为了亲自照料你的饮食起居,在东宫辟了小厨房,日日亲自下厨。她对你如此上心,哀家也宽慰了些。”萧玉瓒今年二十,而他的太子妃已然三十。足足长了他十岁!当初订下这桩婚事的缘由很是简单,这位太子妃的家世!太子的老丈人,正是一等爵位安国公薛大将军。此人战功显赫,掌握宁国大半兵权。其麾下邵家军所向披靡,北至镇压长白山一代的女真国滋扰,西至镇守昆仑山一脉与青海国搭界边疆!静安心中总觉得委屈了萧玉瓒,但好在这孩子懂事,从不抱怨什么。她抬手摸了摸萧玉瓒的侧脸,突然愣了一下,“怎么,怎么进来似乎又清瘦了些?”
梁明煊笑道:“太后若果真心疼玉瓒,便早些下旨替咱们的太子多纳几位侧妃便是!想必玉瓒成日里对着那徐娘半老的太子妃,自然食之无味。再好的美食,也难怪太子日益消瘦了。”
萧玉瓒自然听懂梁明煊那浑话,腼腆道:“舅爷爷可千万莫要在旁人面前这般议论太子妃,若是被安国公听见,又该不高兴了。岳父他老人家对那位皇叔的忠心可真是日月可证天地可鉴,若不是先帝下了遗诏,想必他是万万不会将太子妃嫁给本宫。如今大婚不过两年,太子妃未诞下嫡子,此刻本宫若是纳妃,只怕更会叫岳父老人家离心。倒是白白浪费了先帝留下这婚约的苦心呀!”
景文帝的安排原本倒确实是给太子找了帮手!可是,谁曾想,这位安国公竟然不知何事一声不吭的成了平炀帝的人。只听说,好似安国公还没有继承爵位时,平炀帝曾对他施恩,安国公故以此生为报。这时候,众人才恍然想起,安国公年轻时曾带兵驻守泉福,只是那时候,平炀帝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早早被先帝打发去了封地。大约此二人便是在那时候结了什么缘份。
世人感叹,瞧着一声不吭、平平无奇平炀帝究竟是如何一声不吭的将堂堂安国公收入麾下?也是因此,梁明煊对他起疑。他才想起自己那外甥景文帝驾崩之前的犹豫,与不安!可是,无论他如何提醒静安太后,她却总对他嗤之以鼻!她瞧不上的只是他的身世罢了!
萧玉瓒同安国公嫡女的这桩婚事,女长男幼,虽一直被人非议!也虽安国公莫名成了那平炀帝的人,梁明煊却始终庆幸景文帝当年的指婚。倘若没有这门荒唐的亲事!倘若不是因为有着太子岳父这层的关系,以现在安国公对平炀帝的忠心,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柄时刻刺准心脏的利器!
太后白了梁明煊一眼,又瞧着自己的皇孙,忍不住夸赞着:“还是咱们家的玉瓒懂事,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静安太后心中却是心疼的,玉瓒这孩子知礼明理,身上竟没有身为皇子的半分骄纵,他明明是宁国的太子,未来的储君,确偏偏如此懂事的让人心疼。时局造就人性,全然是她这个皇祖母无用,才让他承担了这些。。。。。。
那梁明煊笑眯眯地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好的信札,道:“罢了罢了,快好好看看!”他将手中的信札双手呈给萧玉瓒。
萧玉瓒仔细打开信,靠着静安太后一同浏阅。
这信大约是梁明煊的探子所写。信中禀明的原来是近日平阳境内的一桩劫杀案,受害的竟是洛宁城中有名的商贾夏家!
静安太后不再看,抬着眯着眼睛按了按额头:“夏家?芙蓉阁那个夏家?哀家记得今年上元节,平炀帝还特意将他家这位家主请到宫里头,操办了宴席。不过才几个月的事,夏家竟然发生如此变故?倒是可惜了夏家祖传的好手艺。”
梁明煊叹气道:“那夏家上上下下二十几人,唯有他家家主一人幸存下来。夏家可正是塌天的祸事呀!”
静安太后悲悯一番后又埋怨道:“不过是个劫杀案子罢了!这夏家虽自祖上起一直受着皇恩,却也不至于出了事情便要惊动当朝太子的地步。这桩案子自会有大理寺、刑部去头疼,你又何苦来扰玉瓒。”
“皇祖母,这会,您可正是冤枉舅爷爷了!这可不是桩普通的劫杀案。”萧玉瓒仔细看完了信,眼中若有所思。夏家和皇室本就颇有渊源,这案子又如此惨烈,必然是要上报朝廷的。本该平阳县丞上报后,再由朝廷遣大理寺办理此案。可偏偏这案子的劫杀现场竟然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凶器。那是一柄月形弯刀,最重要的是,经仵作核实夏家人身上的伤口又都来自这柄月形弯刀!
萧玉瓒自然知道,这月形弯刀是琉璃国人惯用的武器!
如今镇守泉福海域的正是他的小舅子,安国公府小公爷邵嘉志!前几日,这个邵嘉志还因为剿蔻有功,被平炀帝册封了从三品的志远将军。怎么会这么巧?这邵嘉志前脚立功,那琉璃国人后脚就在平阳城犯了案子?
信中写明,那安国公府现下已派人监管此案,多半是要将此案掩去的,这写信人是在向梁明煊请示。萧玉瓒微微笑道:“舅爷爷,打算如何?”是要告发,还是?
梁明煊笑道:“太子希望下官如何做呢?”
萧玉瓒道:“本宫倒是觉得,此事颇为蹊跷。舅爷爷还需谨慎才好。邵嘉志前脚立功,后脚琉璃国人就在平阳城犯了案子?哪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舅爷爷可莫要白白成了别人手里头的刀子。”
梁明煊大笑:“何须管他真假!此事但凡揭露,安国公府定难证清白,萧怀平日里行事谨慎,最怕落人口实。即便他心中想偏袒安国公府,只怕也会为了那大义灭亲的虚名舍了那邵嘉志的脑袋。我倒是要看看,你的这位老丈人被平炀帝斩了他仅剩的儿子后,是否还能忠心不二!”
萧玉瓒眼中忧虑一晃而过,淡淡道:“舅爷爷不会这般。倘若如此,舅爷爷便也不会同玉瓒说这些话了。”他心里却清楚的很,梁明煊即便再不喜欢安国公,也绝不会轻易将安国公府变为死棋,否则,他同安国公府的亲事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梁明煊大笑,道:“知我者果然玉瓒也!太子往后可莫要觉得我这个舅爷爷不疼爱你呀!你且拿着这封信去你那位老丈人那里做个顺水人情吧!你若将此信给他,他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心中自会对你这个女婿感恩戴德,另眼相看。”
萧玉瓒心中自然喜悦,故作迟疑道:“只是,岳父看见这封信,舅爷爷的这枚棋子也就算。。。。。。”
梁明煊自然知道他所言何意,以安国公的手段凭着这封信定能揪出他暗插在平阳的棋子。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我自会好生安顿他的家人。也算让他死得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