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雾将散,破晓时分。
马车载着二女,在泥路上摇摇晃晃。昨夜的小雨留下点点坑洼,车辙破水,溅起泥花。
泥点打在野花上,看在她眼里。
昨夜与白绣云睡下,她难受了一夜。
翻身不是,会压人;起身也不是,怕惊着。就这样,她对着纱罩想了一晚。
想得也都是些三俗事儿。
嗤笑一声,撩起布帘。
“师傅,还有多久到地?”
驾马车的是个蓑衣老头,黑皮瘦骨。苏州一带他跑得熟络,人逢他都称一声“百里夫”。
他手中马鞭一扬,喝道:“半盏茶!”
苗空空缩回车内,又与云儿开始絮絮叨叨。
女人天性能说。从奇闻轶事,到家长里短,就连夜用的玉器,云儿都敢羞着脸,说上两句。
她就坐在硬塌上,时不时应一声。
与白绣云不一样,她不擅言谈,心思都在春景上。
“吁——!”
马停,二女下车。
入眼一围篱笆,几间草棚,棚顶漏光。
白绣云提着草药,推开木门。
“云儿……是云儿回来了?”内里传来虚弱的声音,语气有几分激动。
绣云赶忙上前,将老人扶起,“爹爹,云儿回来了!”眼睛兀得湿润。
老人灰发薄衫,脸上沟壑遍布,瘦骨嶙峋,腿脚也不灵便。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龟裂的厚唇张开:“这位姑娘,是云儿的朋友吧?云儿让你费心了。”
苗空空将手中准备的衣物放下:“老人家,注意身体。”
绣云拿出一些碎银,“爹,留着备些家用,云儿下旬才能来看您。”
说完,她又拿着锅碗和草药出门。苗空空看得真切,那碗里还有些烂菜羹。
假装摸着袖子,从系统里兑换了些吃食,放在矮桌上。这点东西虽然帮不到太多,但也聊胜于无。
一直到绣云煎好药来,才打破这份沉默。苗空空出了门,把叙旧的时间留给父女二人。
此时,门前歪斜的槐树后,人影闪出。
“师妹。”赵无忌一手背在身后,“三机派有所异动。”
手伸出,掌心之中是一只信鸽,爪上绑着竹筒。苗空空打开查看:花魁大比。
她知道这花魁大比,每年一度。由苏州城中甜水巷、嫣红阁、清曲坊共同举办,意在选出才情横溢、容貌超绝的女子,来作为花魁。不过自李诗诗卖身以后,这花魁从不曾落于旁人。
现在的花魁大比,不如改名叫李诗诗演奏会,城中更有“诗诗不老,花魁不易”的传言。
之前所说,赵无忌将“青莲引渡灯在李诗诗手中”这个消息传了出去,现在三机派贼人已经上钩。
这封传书,应该是给城中余党下达命令。
“这封书信还是原样送去。”苗空空将纸条重新塞回竹筒,“敌暗我明,静观其变。”
“嗯。”赵无忌抬手一抛,信鸽扑棱飞远。
他将决定权交给师妹,一是为了锻炼苗空空的能力,二是腾出时间给她收集百花。否则凭他的能耐,完全可以杀鸡儆猴。
转身一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仙人行事,来去无痕,苗空空心里估计着大师兄的境界。
境界只能偷一次,上次偷个初窥六层,就让她疼得死去活来。若是偷大师兄……怕是要成人间大炮。
在线装弹,原地起飞。
“啧,该摸点东西的。”突然想起那张回收一百点的辟邪符,她心中不由得有些惋惜。
不过看样子师兄应该有很多吧?丢了一张也没发现。
午后,日上三竿。
用过清汤寡水,苗空空带着云儿拜别了白眉山。
恰巧,白伏龙又赌输了,走在半道儿上又撞见讨债的,好生挨一顿打。
他鼻青脸肿,身上的掛衫破破烂烂,四肢旧疤未愈又添新伤。
摇了一夜骰子,刚借来的几两银子又赔个精光,吃不起饭,只好回家吃菜羹。
推开门,就见老人平躺在床上。
“呸,晦气。”他暗骂,转眼发现桌上摆着镂空木盒,“是不是妹妹回来了?”
老人出声:“是。”
“钱拿来!”他伸手。
“没钱。”
白伏龙状若癫狂:“放屁!她卖了身子!怎么可能没钱?”
“混账!”二女隐瞒,老人哪知道此事。听后顿时大怒,一口气梗在胸口,半条命就没了。
见老人发怒,白伏龙缩回脑袋,“早晚都是我的。”
他没再管老人,伸手打开桌上的木盒,里面摆着七块酥,其形若莲,精雕细琢,好似黄玉美器。
腹中饥饿,伸手便拿。
“哼!白赖子,还钱!”
白伏龙一惊,莲花酥脱手,碎了满地。
门外,三爷提着木棍,带着十几号人,气势汹汹。
劈面就是一棍,砍在右肩,疼得白伏龙直哆嗦。
跑,又跑不得,人墙堵在门口。
挨,又挨不住,一下就是一道血印。
白伏龙跟三爷就在这么十平见方的草棚里“二人转”,一个喊打,一个讨饶。
“哎哟~爷~三爷!别打了!别打了!”
白伏龙跑不动了,他粒米未沾,饿得昏头转向。索性桌子底下一钻,求饶吧!
三爷见此,讥讽道:“没种的东西,死赖狗。”
“是,是!三爷说的是!”白伏龙抱着膝盖,低着脑袋,尽量缩成团。
桌上食盒精美,三爷摸来一口酥,蹲下,对着白伏龙:“想吃不?”
三鲜莲花酥本就味香,他还腹中饥饿,喉头蠕动:“想……”
“学狗叫!”
白伏龙呆了片刻,随即嘹亮一声:“汪!”
“哈哈哈哈哈!”
三爷笑了。
门外的小弟笑了。
躺在床上的父亲笑了。
他也笑了。
三爷一把甩在他脸上,莲花酥碎成几块,他扒着酥渣塞进嘴里。
“吃!娘的!吃!”三爷抓起桌上的木盒,扣在白伏龙脸上,“老子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贱的种!”
起身,三爷抄起棍。
“给老子搜!”
一拥而入,还算井井有条的屋子,顿时被砸得稀烂。
碗碎了、纸烂了、罐摔了、席破了,满地狼藉。
床下发现个布包,里面有些银子。
大木箱底,拿走盒银饰。老人起身欲拦却被人推开,气得哆嗦,那是他留给云儿的嫁妆。
无物可拿,三爷冷哼。掀起桌子,将白伏龙拖出院子。
“老子说打断腿,就打断腿!”
抄起棍,劈右腿。
“啊——!”
白伏龙仰天惨叫,骨裂的声音分外清晰,腿断了,木棍也断了。
“下次就不是断腿,断指!”
撂下狠话,一帮恶霸涌出。白伏龙瘫在地上,笑不出来了。
望着天,他哭了。哭的大声,哭的彻底,引得老天也跟着哭了。
雨水混着泪水冲刷着血泥淌在地上,在他的周身聚集成一方水洼。
……
“下雨了。”
苗空空望着窗外,浓黑的云降着雨,给苏州城盖上水墨滤镜。
天愈来阴沉,不像好兆头。
自那日拜访白眉山以来,已经过去七日,再有三天又是休假。回想起那日下午,也是这样的雨,浇着所有人的愁。
云儿从那天回来后,精神好多了。她拒绝了苗空空的提议,想趁年轻多凑些钱。
大师兄说她没有仙缘。
换上龙凤裳,抱起七弦琴,今夜又是一场弹演。
她玩腻了,面纱戴得太久,偷来的身份也终究不是自己。
抚琴,起奏。
她想把云儿带回去,就带一个。马上要种百花,需要称心的人打理。大师兄说外门弟子也可以。
平日里诸多琐事,云儿安排的条条妥当,分外舒心。大师兄说外门弟子也可以。
一人太孤独,总是要有人谈天说地,云儿温柔贤淑,是不二之选。大师兄说修仙路漫漫必定凄冷,如果无聊……他也可以。
雨打在屋檐上,台下的听客都遮着伞。程子健还是坐在最前,也最快活。
曲罢,众人拍手称赞。
“啊——!”
有一大腹男子从东侧包房跑出,面色惊恐,手里还提着裤子,上头染着血迹。
大肚男哪管形象,往甜水巷外头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出事啦!”
他喊得所有人都惊了,又出什么事?
最近不太平,人也麻木了,遇到事情都抱着围观的心态。
那包房里头能发生什么事?马上风?不太可能。
有好事的进去瞧了瞧,又觉得面色奇怪地出来。其间两三人皆是如此,好似不是什么大事。
苗空空收好琴,听到有人议论。
“那里头怎么了?”
“女的咳血了。”
心里咯噔,总觉得不太妙。她检查过云儿的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是不至于一点儿运动就咳血。也许是多想,里头不是云儿。
“春雨贵如油。”程子健打着折扇靠近来,“大雨连绵,想必会是丰年。”
是丰年也好,是灾年也罢,她心心念念的不是这些。
程子健似有所悟:“去看看?”
“嗯。”
穿过走廊,踏上木梯,挤开人群,她朝包厢里走去。
入眼的那刻,心彻底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