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很忙。
闲下来的时间太少,像昨日那样,借着庆生辰来偶尔偷闲的机会不多。
每天的奏折就有百份,礼、户、兵、吏……各种事情焦头烂额。
最痛苦的,就是休息之后,又要投入到批阅奏折中。
他看不进去。
手里的奏折写得又臭又长,三千字的文章只有最后一句是重点,前面两千九百五十七字都是在拍马屁。
还拍不到位置!
他心里苦啊。
他放下奏折,提笔判下二字。
说人话。
哎,字看得太多,几个字都分不清了。
“来人。”皇上放下笔,呼喝道:“去正殿,传长乐公主。”
都说女儿是小棉袄,他做皇帝,最爱的就是这唯一的女儿。
每天批阅完奏折,跟女儿看看戏、谈谈心,是一整天最舒坦的时候。
齐整的石板路上,皇上抬头望着圆月,享受着香风迎面抚来的清爽,仿佛吹去一切烦恼。
舒坦啊!
然而,管内务的袁公公可就不舒坦了。
皇上每到这个时辰就得听戏,袁公公就得忙着张罗,各宫各苑都得行动起来,大晚上的还得折腾。
哎,他现在已经跟皇上一样白了头。
领完命,袁公公就赶忙去吩咐那些小太监。
小太监不似他这般活了百岁,一个个的都不太聪明的样子。干起活来呆头呆脑,每一次都要他好一顿提点。
提点大事儿也就算了,可连端瓶扫地的小事也要他说。说一次两次还行,但是说完还犯,他都想把这些小太监押出去斩了!
他心里苦啊。
他又看到石板地上有落叶,连忙呼喝:“小梳子,你怎么扫得地呀!”
“啊!”小梳子抱着扫帚,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他入宫五年,头年光在养伤,后两年在御膳房择菜。那年他择菜有功,发现一株混在菜里的灵材,成功晋升成为扫大街的。
别小看这扫大街,这块地头皇上常来,要是哪天自己这份勤劳刻苦的精神被皇帝发现,他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变太监总管了!
小梳子有野心,因此更加卖力,把这条石板路扫得一尘不染。
可这条原本被他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几片叶子。
他心里苦啊。
他怕啊,皇上可在这儿看着呢!
袁公公在这儿问着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黯淡无光。
“罢了。”皇上开口,“几片叶子而已。”
皇上走了,袁公公也跟着走了。
小梳子抱着扫帚,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哎,让让。”
说话的是小李子,他手里端着汤水,正要送去瑶云宫。
瑶云宫离这儿远,没人愿意干这活,那分配杂事的太监就让他去干。
小李子认为,是这些人觉得自己好欺负,所以什么活都堆给他!
他心里苦啊。
他手酸啊,然而前面这个抱着扫帚的爱哭鬼,呆头呆脑的还不知道赶紧让一下。
小李子催促:“你快让让,别挡道!”
小梳子回神,赶忙避开。
小李子端着汤水,一路朝瑶云宫小跑去。
路上明月光、夜风凉,水声潺潺偶尔听到几声夏末的蝉鸣。
快入秋了,蝉叫得也没那么扰人了。
心中不觉一阵悲凉,好似明镜覆上霜。
一片金色花瓣顺风落下,缓缓浮在汤水中。
“啊!”
小李子大惊,这汤水可是皇上吩咐御膳房特制的,专门准备给长乐公主。若是公主见了这汤水有异物,发了脾气。
自己脑袋不保啊!
他赶忙放下汤盆,用两指去捏那金瓣。
金瓣油润剔透,散发光亮与香味。
他手指一捏,金瓣立马溃散成点点金光。
小李子哪里见过这等事儿,只觉得是什么仙花仙草,惊疑半天。
抱起汤盆继续赶路,他可不能送晚了。
刚走两步,就瞧见迎面来了队禁卫。
带头的是禁军教头,黑面熊腰,手上握着红木镶金的刀鞘,甚是威风。
教头见到小李子,命队伍停下,开口问:“去瑶云宫?”
“是。”小李子也站定。
教头上下打量,又问:“小红好不好看?”
小红是谁?
小李子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她是浣衣局的婢女,曾经远远望见过一次。
他老实回答:“好看。”
“好看你也草不了,哈哈!”教头大笑,随行的禁卫也跟着笑,他们嘲笑宦官的本事,都是在宫里头学的。
这些无鸡人,好欺负得很。
教头见小李子恼羞成怒,又添火道:“我把她上了!啧啧,那可是真爽,又浪又贱。”
“你就不怕被皇上知道,砍你的头?”小李子怒喝,可声音听起来像公鸡打鸣,又惹得禁卫们一阵哄笑。
教头道:“皇上知道又怎么样?难不成会为个婢女砍我的头?我可是八十万禁卫总教头,皇上不说话,砍谁都是我说了算!”
其实,他也就管八十个人。
但这番话,着实唬怕了小李子,阴着脸不敢作声。
教头看他一副鹌鹑样,仰天哈哈大笑,又嘲笑几句才觉得无趣,带队走人。
污言秽语还在脑海里回荡。
小李子很难受,小李子很痛苦。
每天生活在被嘲讽、被揭疤的世界里,即使是再乐观的人,也多少会有点心理扭曲。
当然,他没什么实力,顶多也就拔拔花踩踩草来撒气。
然后幻想着自己当皇帝,坐拥三宫六院,手下千百名将。
一声令下,三百万大周将士可为他慷慨赴死!
那时候,什么教头,什么公公,都只配给他提鞋!
“哼哼,看我把你们都鲨了!”
端着汤盆,小李子终于赶到瑶云宫。
可他来晚了,长乐公主早就被传去正殿,眼下的瑶云宫只余些守门的侍卫。
人不在,汤还得送。
小李子端着汤水进了屋,绕过屏风,将汤盆摆在桌上。
桌上还有一只瓷瓶,瓶里头插着一枝花。
雪桂花。
雪瓣翠枝,清丽动人,可惜小李子没文化,脑袋里只有“好看”俩字。
他转身,突然想再检查一下汤水。
又转回来。
那朵花,不见了。
就在他转身的功夫,消失了!
“吱呀。”
侧边木窗有动静,小李子扭头一看。
月下,一人。
她手持一枝花,面戴一张纱,青丝顺风飞扬,立在窗外殿旁的一棵桃树上,桃花的颜色恰与她纱裙相衬。
月辉映照,好似天仙下凡。
小李子脑袋里的“好看”全然崩碎,倒不是因为无法形容少女的美,而是少女的手中捏着瓶里的花。
雪桂花。
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花被偷的,要被砍头的!
小李子当下气入胸腔,嗓门大开。
“有贼——!”
就像公鸡打鸣。
惊动瑶云宫侍卫。
惊动皇宫八千禁卫。
惊动宫内数十位高手。
惊动皇宫内总管袁公公。
惊动皇上。
也惊动少女。
她偏过脸,瞧他一眼,他只觉得自己被恐惧盯上,心生寒意。
小李子撒丫子跑,跑出门,跑出瑶云宫,被闻声赶来的禁卫按下。
“贼人在哪儿?”问话的是之前嘲笑他的总教头。
“在里头,在里头!”
“进去抓人!”
八千禁卫,还有普通侍卫、大内高手、太监总管,翻遍瑶云宫,找遍整座皇城,也没见到那个“贼人”留下半点痕迹。
就像是带着那枝花人间蒸发一般。
当夜,皇上在正殿大发雷霆。
“北有蛮夷,东有海怪,大周内里又天天遭灾。”
“内忧外患,朕处理事务心力交瘁,却还是不见大周朝有半分起色!”
“朝廷外边乱,也就罢了。现在宫里都鸡飞狗跳,朕还不如缢死在老歪脖子树上!”
……
翌日,三合楼。
二楼散台,栏杆旁一桌坐着一位少女。
“你听了没?昨晚皇宫失窃了!”旁边一桌,一个华服公子正跟一名书生谈论。
书生点头说:“听过,可谁会冒死去偷一枝花?我觉得可能是谣言。”
“这你就不知道了!”公子饮下一盅,“能在皇宫中来去自如的,是谁?”
书生沉吟半刻,试探性地说:“花无尘?”
“对!”
公子又倒一杯,“你想想,四公主何许人也?皇上心头宠!你说能让皇上宠的女子,是不是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漂亮?”
书生摇头说:“不见得。而且公主和皇上是父女,这跟漂亮有何干系?”
“哎,这就是你迂腐啦!”公子低下声说:“皇宫里三千佳丽,都是从天下网罗来的,皇上的子女岂能不俊美?”
“嗯……这倒是。”
“对吧!”公子脸上笑意更甚,“那你说,是不是天下人都想见识一下这位公主的美貌?”
“嗯……是。”
“所以说,花无尘说是偷雪桂花。实际上,是偷公主那枝花。”
“什么?”书生大惊,“花无尘是采花贼!?”
他声音太大,也惊动了别桌的客人。而且花无尘的名号知道的人不少,当下议论纷纷。
“哼!”角落桌里起来一人,“花门主不是贪图美色之人,诸位莫要胡言乱语!”
公子一吓,看见那人一身黑色短衫,该是修仙人士。
于是问:“兄台想必是知道内情?”
那人高声说:“花门主昨晚与一位高人比试,目标就是雪桂花,可不是四公主。”
他环视众人,“而偷到雪桂花的,是那位高人。”
公子出言:“啊,那位高人岂不是看到公主……”
“那位高人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