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大年夜,与现代没什么不同。
燃爆竹、吃饺子,阖家团圆。
但王府里并不热闹,因为安王爷进宫赴宴去了,据他说晚上还有“与民同乐”的环节。
大概就是皇帝跟臣子一同出宫巡京,赏个烟花,看个舞龙之类的吧,跟春晚一样。
安王爷盛情邀请她,她也没去。因为苗空空并不关心这些,再者自己偷了皇宫里头的东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寒冬腊月,细雪飘飘,时而被烟花惊散,但更多的还是落在枯枝上。
短靴下,一步一个小坑,吱呀吱呀,和着胖麻雀的鸣叫。
游远山手里撑着清蕖游影伞,走在苗空空旁边,身后跟着花吱,小爪下梅花雪印。
伞挡住了天上的雪,又在底下落着雪,雪花沾在肩头,化成云雾。
走过碎石小径,眼前一方亭台,亭中有石桌,桌上一盘干饺,两碗热汤,桌下一鼎暖炉,温着茶壶。
收伞,二人对坐在石凳上。
有醋碟,有料油,有茶盏,准备得丰盛齐全。
小手钻出锦袍,拾起竹筷,苗空空问:“为什么不在屋子里吃?”
游远山也拾起筷子,“惬意一些。”
这个世界的人,可能都喜欢在外边吃饭,显得风雅。
亭外有假山,盖着雪;有荷池,结着冰。时而远处蹿起一簇火光,接着炸散成数不尽的碎芒。
她看完景,又看向盘,从中夹起一只白饺,蘸醋再蘸辣油。
肉馅的,好像是鸡肉,还有虾仁。味道很普通,但是很暖心。
花吱也爬上桌,抱着饺子啃咬起来。
游远山拎起茶壶,将两只盏倒上碧茶。
“龙团酥雪。”他说。
她第一次听说这种茶,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呡一口,鲜香春意便酥滑入喉。
好茶,恐怕是哪种仙茗。
游远山放下茶壶,叹气道:“未曾想如今已然物是人非,她只留下这些碎茶。”
“她?”
“你娘。”
李兰芳吗?物是人非……去世了?
苗空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沉默。
“为父……”他顿了顿,望着新月,“不论是入苍天,还是下地府,踏遍九千大川万里河山,也一定会将你的母亲寻回来。”
原来是走丢了。
苗空空点头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说完,却有些后悔,这种话怎么能在这里说?
她还在扮演游远山的女儿,说出来的话不应当是以路人的视角去安慰。
随即又补充道:“天下人共赏一芽月,母亲应该也在思念父亲。”
游远山点头,又叹气,筷子却始终未动干饺。
他起身,翻手一把长剑,走到亭外。
黑袍,白雪,青钢剑。
他拔剑出鞘,青影带过落雪,随黑袍舞动。
剑身照着月光,如水波嗡鸣。剑风呼啸,舞间如痴如醉。
游远山的剑舞,豪放而轻狂,每一招都带着韵律,有时是剑鸣,有时是风声,相互组成乐谱,引人击节高歌。
这种剑舞与《凌霄破气》中的剑道大不相同,它更有节奏,仿佛是跟琴道结合在一起的招式。
苗空空恍然大悟,自己能结合出来《四大皆空》这种身法术道,游远山为什么不能创造出一种新的功法呢?
那么,这种剑招是不是《凌霄破气》和《凤鸣岐山》的结合?毕竟游远山的妻子是琴仙李兰芳,二者互相吸收对方的功法也是理所应当。
想到这里,苗空空觉得自己可以问一下游远山,看看怎样能将《香云秘法》跟《凌霄破气》结合起来。
“呼——我吃饱啦!”花吱拍着小肚子,“主人,我可以出去玩吗?”
“去吧。”
小家伙兴奋地冲进雪地,一溜烟儿地不见鼠影。
游远山还在舞剑,一直过去半柱香时间,才以一刺收招,结束了剑舞。
“父亲。”苗空空有些口不从心,“想问一下,怎样将花道与剑道结合在一起?”
他立在雪中,手中青钢剑入鞘,低沉的声音有些疑惑,“花道?《香云秘法》?”
“是。”苗空空点头。
“哎,执迷不悟。”游远山仰头看着漫天飞雪,“你知道,为父因何不愿意回琼华宗?”
苗空空之前劝他回琼华宗,结果游远山一口回绝,最后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勉强说服。
他说:“其实……阿芳,也就是你娘。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殷天道。”
大瓜啊!
“殷天道是谁?”
“呵。”游远山垂着头,“琼华宗现任宗主。”
我师父?
也就是说,琴仙李兰芳喜欢自己师父?那她是怎么跟游师叔在一起的?
游远山接着说:“为父当年对你娘一往情深,结果最后在一起的原因……”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黯淡下来。
“原因是殷天道选择成为宗主,彻底断绝了红尘。”
“你娘心灰意冷,才愿意许我,隐居在星霞谷里。”
苗空空问:“可是成为宗主和断绝红尘有什么联系吗?”
游远山答:“他当宗主的原因,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啊?”
“淇露台芳主步徽玥。”游远山轻哼一声,“那年我们师兄弟六人,都还是毛头小子,下山除妖卫道,不慎重伤。是芳主出手相救,他……还有四师弟,对步芳主一见钟情。”
噗,还有四师弟,那不就是丹师叔咯?
苗空空记得,师父是大师兄,游师叔是排老二,老三是禅道人,老四是丹道人,老五与老六分别是力道人和剑道人。
这些是在宗志上看到的。
“后来淇露台覆灭,步芳主香消玉殒。他继承宗主之位,也是想要复活步芳主。”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苗空空问:“父亲不愿意回宗门,是因为恨?”
“是。”游远山点头,“我恨殷……恨他伤阿芳的心。”
哇,这么煽情的嘛?
“对了,父亲既然都记得这些,为什么不记得你我的名字?”苗空空追问。
因为之前担心再出问题,所以不论游远山怎么问,她也没告诉他姓名之类的事情。
游远山沉默很久,缓缓摇头,刚想开口。
她起身说:“还请父亲先为女儿解惑。”
他愣了下,道:“你怎的这般顽皮。”
“人总是会变的。”苗空空笑着说。
“罢了。”游远山后退三步,“拿剑,为父看看你的功底。”
苗空空取出清蕖游影伞,走出亭外,任由雪花落在发梢。
游远山道:“出剑。”
苗空空行礼后,右手按住鱼口,轻轻一拔,细剑带出,直向前刺。
游远山点头称赞:“不错。”
青钢剑出,击在寒刃中段,随手将剑锋打歪,引得苗空空脚下失衡。
她身形一转,反手变刺为扫,却再被青钢剑轻易接下。
“可以了。”游远山左手擒住苗空空右腕,止住她继续变招,“功底很扎实。”
苗空空收剑行礼。
“剑道修习精湛,想必《凌霄破气》已经被你完全参透。”他走到枯木旁,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有此基础,再进一步要简单许多。”
“万法万道皆有互通之理,求同存异,方能推陈出新。”
他腕带手轻轻一甩,树枝破风便奏出乐声,“剑曲之道,便是将剑道与曲意相结合,以剑法施展乐曲,以曲意辅强剑法。”
“但曲也是剑,剑也是曲,二者不分彼此,不分主次。你若欲成花剑之道,也应当按照此理,将二者结合起来。”
听着游远山讲解,苗空空心中思索。
尽管没有特别明确地讲如何成花剑之道,但所说的“成道之法”却是相当关键。
不过这里的道,并非是道理,而是术道最根本的原理。想创造出新的术道,就必须研究原理。
她突然想起来当时丹师叔所说一句话,“找一本相补术道,创造新的武学。”
可是,什么是相补术道?如果花与剑不相补,两种东西能创造出新的术道吗?
苗空空随即提问:“什么是相补术道?”
“相补术道?”游远山回想片刻说:“如果一本术道有所缺失,想要补全,可以找一份能够弥补此术道的另一种术道,创造新的武学。这另一种术道就是‘相补术道’。”
懂了!
也就是说,如果《凌霄破气》是残篇,那么就需要另一种术道补救,而改完之后的武学便不是原本的术道。
现在自己想整合花与剑,两者是完整的功法术道,想要结合在一起就需要求同存异,舍弃不相容的部分。
“多谢父亲解惑。”苗空空拱手,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世人皆称剑狂,天剑降魔游剑狂,游远山便是您。”
他沉默片刻,却叹了口气。
“您的女儿,名叫游子安,化名李诗诗。”苗空空顿了顿,“她在数月前便已经离开京都,启程随大师兄前往琼华宗了。”
游远山凝视着她,好像并不感到惊讶。
“您不奇怪?”她问。
他摇头,“你跟子安,长得很像……但她不如你这般纯粹。”
苗空空又问:“您不生气吗?”
“这段时间,老夫都看在眼里。你若不嫌弃,老夫想收你为义女。”
这……我这是平白多个爹?
她感觉有些好笑,再次作揖。
“弟子苗空空,拜见游师叔。”
游远山默不出声,只是抬头望着雪势渐大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