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海大厦大厅的大钟指针指向9点半时,郭尧月刚好踏进电梯。她戴着黑色框的近视镜,直直地盯着跳跃的楼层数,身上是一般白领的标套收腰黑西装,脚下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地板,下颌紧收,手上的美式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塑料杯壁凝结的水珠甚至有些甩到了身旁一位男士的身上。他侧身打量了下郭尧月,而后皱着眉头往旁边挪了挪,离到略感舒适的距离,才舒缓了神情。
电梯里发生的一些小状况,郭尧月毫无察觉,她其实根本没有意识到电梯里除了她还有人在。
电梯终于抵达16层,她整理下服装,快步踏出电梯,一段路后左拐进入公司。身后电梯男士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有点疑惑:刚刚像幻听般的“小崽子,小样的”是在骂他吗?
前台yoyo在对着镜子补口红,余光瞄到郭尧月进来便忙站起来,对着脸上看着有点严肃的郭尧月挤眉弄眼的,贼兮兮地笑了:“女魔头半小时前进去了哦。”
郭尧月扯扯嘴角,有点生无可恋:“我要是完了,我两抽屉的零食就都给你了。”
yoyo这个没心没肺的兴奋地挥挥手,“那你赶紧进去,我随时准备着。”郭尧月眼镜后的眼睛一眯,瞪了yoyo一眼,抬脚往办公区自己的座位走去。
办公区里一片安静,各人各在其位,各干其事,稳中有序,郭尧月不由得脚步加快。
刚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yoyo荡荡的娇娆做作声,“老板,早上好。今天比昨天还要帅哦。”
郭尧月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座位上坐下,快速打开电脑,此时小挎包还挂在肩上,电脑开机平时挺快的,这会儿却感觉变得无比的漫长。
她盯着还在开启中的windows界面,像每一回开例会研究开会资料般认真。旁边有人走过,淡淡的古龙水味道瞬间侵略她的周围。鼻子有点痒,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她原本弯着的腰杆慢慢地挺直了。
沈晋不作停留地走了过去。郭尧月咬着唇,只当听不见那一声轻轻的嗤笑声。
“小崽子。”她心想。
坐在她背后的王奇脚踹了下桌子,转椅准确无误地停在郭尧月的左手边,他手指敲了敲桌面,得意地看着她。郭尧月乜了他一眼,手上不停地在敲键盘,“有何贵干,王导?”
王奇是公司里唯一一个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研究生,负责公司产品的形象设计指导兼产介宣传小组长,手下小弟两个。听说他刚毕业时就有大资本想邀请他导戏,结果被他拒绝了。来了这么个名不经传的玩具公司就职。
他不高兴别人叫他组长,按他的说法是:组长只是个职称,凸现不了他艺术家的忧郁气质,必须叫他王导,要不然轻则他听不见你在喊他,任尔用喇叭怼他,他自岿然不动;重则导致他怀疑人生,从而变得萎靡无精打采,幽怨的眼神跟随你一天,直到你浑身不对劲,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不得不认命地喊声王导方才大戏落幕。
总之就是个神经病。而郭尧月一向贯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在刚加入公司之际就吸取前辈的血的教训,不去碰触神经病的雷点。
艺术家王导闻言果然浑身舒畅,得意的表情都稍微收敛了些。他靠近郭尧月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老板的一个秘密。”完了之后还补充一句:“超级秘密的秘密。”
言下之意就是,快快问他这个秘密是什么,不问是你的损失。
同事几年,郭尧月还不清楚眼前这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简直就是台会移动的八卦神器好吗?只是他本人没那个自我认知。八卦公的名号可不配他的忧郁气质。
可她听到这里,假装不在意,实际因好奇心爆棚而集中的精神一下子萎了,不耐烦地挥挥手,“拜托啦,我很忙的。帮帮忙,别捣乱。”
王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纳闷了:“平时有什么事你不都是最八卦的吗?”
郭尧月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朝着他认真地来来回回打量了两遍,直看到他心里发毛,刚想说点什么,只听她语气颇冷的回了句:“拜托,我真的很忙的。”
他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嘴里还不放弃,“小月月,你真狠心。哥哥我憋着秘密无处倾诉,好伤啊。你到底还是不是小月月了?”得不到回应,不甘心地转回去自己的工作区,摇头晃脑的,一副十足心痛的模样。
王奇离去后,这边郭尧月对着电脑,眼睛变得没焦距,屏幕射出的白茫茫光线笼罩着她,整张脸显得异常安静。
这年头,随便谁没那么点秘密了?余光里看见王佳欣拿着喷雾器给角落里的发财树仔细地清理着叶子,一天天梦想着某日暴富,包养老板的她,将秘密分享给树听,树不会觉得疲倦吗?但无微不至的照顾它又很受用,叶子绿得跟春天保持同一节奏。
郭尧月有点撑不住似的用左手托住下巴,右手按着鼠标,无意识地到处点点,出神地在想刚刚自己好像又想起那人了。都多少年了,很多时候她都下意识地忽视那个人的存在,怎么忽然就又想起他了呢?
最后一次跟他见面好像搞得没那么愉快,两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发生的细枝末节已经不太能忆起来。可他凛冽得如冰渣的眼神至今还深深的镌刻在她的脑海里,成了这几年来她的心魔。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不耐、蔑视、甚至有些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就转过头去,离开时又是那样的决绝。
过去往事如梦缥缈,她却清楚记得他的轮廓,记得他那一脸清冷的模样。呵,噩梦吧。
可明明在那之前是那么要好的关系啊。那一刻闯进她脑海里叫嚣的小人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在幸灾乐祸:“覆水难收了吧?覆水难收了吧?”
覆水是难收,但她也不是乱泼水的人。
先入为主是人之常情,她首先给了他不好的印象,怪责她也无可厚非,只是有点委屈他当时为什么不给机会她解释呢?
像小时候跟爸妈吵架,被大人们拿一条又一条的大道理压住,毫无反驳之力的她,夜间躺在小床上,反复思考今天会落败的原因。大人们说的什么,这句话那句话要怎样怎样地反驳才能简明扼要地往回拨千斤呢?
突然福至心灵,她一滾碌地爬起,敲响爸妈的房门,神神气气地说:“爸爸,妈妈,今天你们说的是不对的。首先你们要一视同仁,我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今年我四年级,是优秀的少先队队员......”嘴巴噼里啪啦地往外倒豆子,甚至她当时都没搞清楚一视同仁是什么意思。
这词是大她三岁的堂哥教的,他就经常被大伯揍。自从会说这个词之后,据他透露,挨打的次数有大幅度的减少,由一周起码3次可观的降至为一周最多3次,可见讲道理是翻身的光明之道。
妈妈醒了之后会把爸爸踢起来,睡眼惺忪的爸爸打开房门,揉着眼睛努力专注地听她的高谈阔论,最终也抵不过周公的召唤。还没等她发表完言论,一只暖暖的大手笼罩过来,温柔地抚摸着她柔柔的细发。
“月月这么一说,爸爸感觉自己错了。给月月不好的感受,爸爸很内疚。乖月月,谢谢你提醒爸爸妈妈,爱你哦,快回去睡觉吧。我让妈妈明天给你准备好吃的。”
然后她就像只打赢架的雄鸡,昂首挺胸,老气地说:“嗯嗯!不客气。明天我想吃鸡蛋肉卷。”随后回到房间里,开心的入眠。
本是一拳头接一拳头的事情,可他没有给她伸出拳头的机会。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想,如果当时他听她解释了,就算会说些什么咄咄逼人的狠话,她完全可以接受。她甚至预测他可能会说些什么,针对性的,她都可以见招拆招。
可惜他的一颗心不在她身上,而且他目睹了她作恶的经过,只见伊人哭,赶去安慰伊人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愿意听她狡辩呢。
人是不是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伤怀春秋?明明已经不再是青葱年少的人了,往事如烟不应该是飘散无影吗,怎么她还如同少年时,那点屁大的往事回忆起来心脏是一抽一抽的,有点不受控制呢。
她咬着吸管,思维飘忽,要是让她再遇上那人,一定要为过去的自己找个说法。
必须的!不然她不叫郭尧月!她狠狠地将咖啡杯砸在桌上,把对面共桌的小萌萌吓了一大跳。
小萌萌抬起头,越过桌上的隔板,瞧见了郭尧月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不禁抖了抖。“尧月,干嘛呢?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出抽纸擦拭了下被咖啡溅到的地方。身后王奇以她能听到的音量嘲笑:“傻子月。”
她狰狞着转过身去,想给他一点教训,不料却看到不远处双双立在那里的两人。男俊女美,十分赏心悦目。
而他们正盯着她的方向,视线如约好般落在她身上,不同的是沈晋抿着嘴,饶有笑意的,而女魔头则目光冷冷地睥睨着她,嘴里小声地不知跟沈晋在叽里咕噜些什么。
结合今天她迟到的情况,郭尧月觉得天要亡她也。
她头皮发麻的,硬是将狰狞起来的横肉努力笑出一朵花,呵呵几声连忙回过头去,身后如有针芒。
“十分钟后,南会议室开会。”女魔头冰冷的声音响遍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