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靠近西山,山顶的白雪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格外耀眼。连绵的山脉被冬日的积雪覆盖了一大片,山脉深处有座名为沙城的小村镇,此刻炊烟袅袅。
镇上有一家福利院,面积不大,四方院子。
从大门进去,左右各有一座红砖楼。左面的楼有两层,墙上刷着浅绿漆,透过颇为现代化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儿童活动器材,大玻璃门敞开着,门口的标牌上写着“生活区”。
右边也是一座红砖楼,窗户上锈迹斑斑,看起来应该有些年头,乌红的铁皮门紧闭着,标牌上写着“宿舍区”。
正前方的一片空地上有长长的石头凳子和椅子,聚集了很多小孩子,有些在写作业,有些在聊天玩耍。
再仔细看这些孩子,他们中有部分不寻常的小孩儿,有些走路跛脚,有些一直在傻笑着流口水,有些则安静的坐在一处角落发呆。
从空地再往前看,是一个不大的食堂,食堂门口站了好些孩子,手里拿着饭盒和勺子,很明显该是在等饭吃。
“马上开饭啦!快排好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只见食堂门口探出一颗脑袋,用水灵灵的眼睛瞧了一眼外面的排队情况,道:“不好好排队不给饭吃哦!”随即笑了一下,转回头把门关上。
说话的人名为张晗,是一名医生,刚来福利院工作不久,很受孩子们欢迎。
她时常会帮保育员阿措一起给孩子们分饭,性情温和,但震慑力不够,这不,门外的一个个小脑袋听到声音,原本就排的乱七八糟的队伍开始你推我挤,乱起哄。
只见一个原本站在中间的小女孩慢慢的被挤到边缘,不知被谁的手一推,身体一下子撞倒了旁边的污水桶,摔到了地上。
衣服脏了,手里的饭盒和勺子也掉落在地上。
旁边有小伙伴喊:“小疯子摔倒啦,哈哈哈!”
几个小孩子一众笑了起来,没有人腾出手去扶她,抓紧自己的饭盒和勺子,都忙着继续往前挤,生怕自己落在后面。
被推倒的小女孩缓缓爬起来,并未说话,仿若没有听到刚刚取笑的话一般。
她低头拍拍自己脏了的衣服,把污水桶立起来放到一旁,捡起自己的饭盒和勺子。
绕过一众队伍,走到挨着食堂的水龙头边儿上停下,把手里的饭盒和勺子放到旁边的水泥台子上。
这是全院子唯一的水龙头。天气寒冷,停用一会儿的水龙头便会被冻上,她用双手牟足了劲儿拧水龙头,整个小脸凝作一团,身子都弓起来了,方才拧开。
冰冷的水洒下来,她打了一个寒颤。
虽如此,她还是忍着寒冷把饭盒和勺子冲了几遍,然后脱下外套,用手抓起脏了的衣角,蹲在水槽台边上,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用水冲洗着脏渍。
这时,方才看清楚她的面容,这是一张可爱的小脸,但是眼神清冷,表情冷漠,似是周遭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一样。小小的手使劲搓着衣服,没有人朝她的方向看去,亦没有人注意她呢喃:“不碍事,洗罢就干净了。”
这个小女孩名叫黎潇,福利院的人们都喊她潇潇。
自打会说话起,她便说着一些在别人看来奇奇怪怪的话。
年幼的她还未意识到自己与常人的不同,只知道她常常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交替醒来,这两个地方的衣食住行都不太一样,说话的方式也有些不同。
三岁前,她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妈妈。但是,他们都好像不认识对方,也不喜欢对方,每次和她们提起,母亲和妈妈都训斥她,说她是乱说,以后不要再提。她时常觉得,父母和妈妈看着她,总是透着淡淡的哀伤。
渐渐懂事后,她知道了母亲和妈妈是同一个意思,父亲和爸爸是同一个意思,只是这两个地方的称呼不同。
三岁的时候,这里的妈妈带她来到这个福利院,嘱咐她不要乱说话,说很快便来接她,这一等便是三年。刚来的时候,因为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她忍不住还会和周围的伙伴讲一些关于另一个地方父亲母亲的事儿,但大家都不信,还取笑她说的话,喊她“小疯子”。
院长和阿措老师也不信,批评她以后不要再讲这些胡话。时间久了,她便不喜与这里的人讲话,渐渐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的自闭孩子。
正是因为早已习惯了“小疯子”这个嘲笑,所以刚刚她明明听到了也当作没听到,她知道,不理会他们很快就会消停了。
不一会儿,食堂做饭的王师傅把食堂的门打开,看见孩子们推推嚷嚷还未排好队,便随手拿起舀饭的长铁勺就敲了几个小脑袋,边敲边道:“再挤,再挤,再挤都别吃饭了!一个个的,好好排队。”
说罢,孩子们这才消停,很快便排好队,按顺序走进食堂,阿措和张晗手里拿着大勺子站在三个大锅边上,开始给孩子们打饭。
大冬天能够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黎潇听到已经开饭了,便加快了搓洗的手速。
一双小手已经冻得通红,她使劲拧了衣服几下,展开甩了甩。好在衣服只是湿了小半,这时也顾不上回宿舍换衣服了,穿上半湿的衣服拿起一旁的饭盒就跑到队伍的最后面,不时的探着头朝打饭的灶台望去。
眼前的队伍渐渐变短,黎潇瞧见锅里又只剩下了菜汤,便失去期待,耷拉下脑袋,跟着队伍往前走。
没一会儿就排到了黎潇,张晗看她耷拉着脑袋不动,说道:“你是潇潇吧,饭盒举起来呀!”
虽然张晗刚来不久,但是对特殊的一些孩子阿措和院长有重点提到,她便多瞧了几眼,样貌和名字都认真记下了。
这个叫黎潇的孩子应是患有自闭症和一种怪病,这几天其他的小病人耗费她太多精力了,她还没来得及查看具体病情。
见黎潇穿着一件半湿的外套,赶忙说:“你的衣服怎么湿了一大片,这大冷天的,小心冻着了,快回宿舍去换换。”
黎潇抬起头,举起饭盒来,示意她想先打上饭。
她并不是真的自闭,只是不喜在福利院与人讲话。而且,她生活的两个地方说话方式有些不同,她时常混乱,有时没注意混着讲了,会惹人嘲笑。
张晗看着这个沉默的小女孩,眼睛里透着清亮,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让人看得心疼。
“你快先去换衣服,看你这手冻成啥样了!饭盒给我,我给你盛好,你换好了来这儿找我就成。”张晗边说边拿走了黎潇的饭盒。
往日里,都是孩子们稳稳的抓着饭盒,老师们用勺子给里面盛饭菜。黎潇哪能想到张晗会把饭盒拽走。
“啊......”饭盒突然被拽走,黎潇不禁喊出了声。
她心中疑惑,自己排了许久的长队,这都排到了,直接盛饭不是更快。
张晗看她不动,催促道:“还不快去!”
“哦......”黎潇见张晗医生眼神坚定,便匆匆跑走了。
过了一阵儿,她换好衣服,跑到食堂门口,看到张晗医生和阿措老师在洗铁锅和勺子。
张晗抬眼看到倚在门口的黎潇,道:“潇潇,你换好啦,快过来。”
说着,她站起来,走道灶台边上,揭开最里面的锅盖,拿出被热锅捂着暖暖的饭盒,递给黎潇道:“给,拿稳了,饿了吧,快吃吧!”
黎潇双手接过饭盒,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在冬天摸到这么暖的饭盒,舒服的竟忘了说谢谢,便捧着暖暖的饭盒,在食堂里寻了一个角落坐下。
她打开饭盒,一眼便看到了满满的饭和菜。
腾腾的热气从饭菜中溢出,黎潇不禁眯起了双眼,像是被热气熏着了,眼睛里不自觉的湿润。
黎潇抬头向远处正收拾灶台的张晗医生望去。不知是不是夕阳照耀在她身上的缘故,她好似浑身发着光,暖暖的,直照到人的心窝里,一瞬间,黎潇仿佛看到了妈妈。
本就湿润的眼睛终于承受不住水分的积压,快速凝聚成泪珠,委屈的滴落下来。
她激动的站起来,正准备跑过去,眼前的妈妈却突然消失,她晃过神来,看清楚远处的张晗医生并不是她的妈妈,便坐下来,远远的对着张晗医生小声道:“谢谢......张晗医生。”
说罢,便埋首开始吃饭。
很快,夜幕降临。
阿措房间里时不时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几个小孩儿闻声跑来,有的趴在窗户边上看,有的扒在门边上看,渐渐地,扒着的孩子们多了起来,一个摞一个的,甚是滑稽。
黎潇独自一人窝在大通铺的角落,整理好明天要穿的衣服,便早早的躺下了。
她抱着怀中的玩偶小熊翻了个身,道:“小番茄,今天我好像看到妈妈了!”
怀中的小熊并没有回应她。
这是三岁时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给小熊起了一个名字叫小番茄。
因为妈妈在院子里种了很多小番茄,小熊来的那天,院子里的小番茄少了一大半。
“小番茄,我又想妈妈了,她会来接我们的,对不对?”其他人都说,来这儿的孩子都被抛弃了,她不相信。但是等的时间长了,她的心里总是酸酸的。
黎潇闭上眼睛。
还好她睁开眼就能看到母亲了,便不自觉笑了起来。倘若这笑容能被其他人看到,一定不会觉得黎潇是个自闭的孩子。很快,她便睡着了。
不一会儿,宿舍里有人回来了。
回来的是她的室友米拉和小艾。
米拉一推开门,便看向床铺最里面的黎潇,果然又睡了。后面紧跟着小艾也进来了,说道:“潇潇又睡着了吧?”
“嗯。”米拉道。
“她每次睡着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连呼吸声都没有,真邪气!”小艾脱下鞋子,爬上床铺,爬到隔着黎潇一米左右的距离坐下。
米拉并未回应什么,她早已习惯了黎潇的这个状态,只要睡着了,就像失了魂一动不动,谁都喊不醒她。
小艾是近期搬到这个宿舍来的,才会觉得诧异,只见她盯着黎潇看了看,撇了一眼作罢,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同米拉继续说道,“你听说了么?明天又有人要来看我们了。”
“真的么?”米拉正在脱鞋子的手一顿。
“那当然了,阿措妈妈今天和我说,让我好好表现!”小艾昂起头,像是在等待被夸赞一样。
米拉想到今天阿措老师也和她说了同样的话,便皱了一下眉头,回头看着小艾,问道:“你也想去外面吗?”
“想啊,我想去坐飞机,想去爬长城,想去看电视上的大海,想去看可爱的大熊猫.....”小艾未曾察觉,她的朋友已经把她当作了对手,而她却还在一脸憧憬的诉说着外面的世界。
他们这个福利院,因为地势偏远,交通不便,每年过来领养的人很少,加上由于当地居民都是从各处山沟迁过来的村民,文化水平大都不高,乱生育现象严重,导致福利院的孩子数量也一直居高不下。
从小没有父母悉心教导,使这些孩子们过早的拥有了太多有别于同龄人的心思,小小的福利院里,俨然一个小社会。
“那你会介意他们不是你真正的爸爸妈妈么?”
米拉自己是会介意的,她怀念自己的父母,5岁那年父母出车祸去世了,舅母把她送到了福利院。刚开始,她不愿被领养,渐渐的,听阿措老师讲很多被领养的孩子的生活,她开始羡慕起来,便盼望着能够有好的家庭接受她,可是她今年已经10岁了,被领养的机会很小。
“我不知道......”
小艾一下子没了刚才的兴奋,她今年7岁,从记事儿起就在福利院了,对她来说,只有很凶的院长爸爸,脾气不定的阿措妈妈。虽然她很想到外面的世界,但潜意识里又害怕出去,因为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她们的谈话就此沉默了,两个孩子各自思绪着不同的烦恼。
黎潇对她们的谈话全然不知,此刻她早已进入深度睡眠,魂魄早已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