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压力是源于他的父亲,那女子之事是否有其他缘由?
“你为何最怕接触女子?”黎潇疑惑道。
“我不知。”水津律的神情似是放松了些。
方才同黎潇讲的那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如今讲出,他的心中竟舒服了一些。
黎潇皱眉凝思,将他曾提到的信息连接起来,道:“你曾说掉入沼泽地当晚,在梦中看到了女子的衣角?”
“嗯。”水津律坦然答,不知为何,只记得女子衣角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可这梦的内容却半分也想不起来。
“那你可记得衣角的颜色?”
“......深红......近玄色。”
“那你是如何确定,女子的衣角是梦而非真?”
“脑中只有零碎的画面,无法连续,若为真,我的记忆不应这般虚幻。”水津律以手扶头,似在回忆。
黎潇诧异,仅仅凭借记忆虚幻,便以为是梦,未免太过单纯了些!这世间许多药物都能致幻,是他不知,还是未曾往此处想过?
“律哥哥,你可知曼陀罗、火麻叶等药材都能致人记忆虚幻?”黎潇轻声提醒。
闻言,水津律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道:“你是说,女子衣角或许并非是梦?”
黎潇颔首,她的确怀疑是有人刻意为之,或者说,不一定是人类所为。
她又想到了淬眠山的山鬼之说。
母亲曾言,山鬼喜着红衣,飘荡在山林间,以衣衫的颜色来看,并非没有可能。
牛头小鬼亦曾言,人界确有被冥界通缉的鬼魂,常年逃窜。
虽然鬼魂之流,肉眼凡胎无法瞧见,只有修炼鬼术之人,才能窥视一二,但世间诸事变化,常有例外发生。
自从她知道自己的魂魄在两个世界穿梭后,便觉得世上任何不可思议之事,亦是有可能发生。
想着,黎潇便猜疑道:“莫不是淬眠山的红衣山鬼将你扔到了沼泽地?”
“你莫要乱想,淬眠山上并无山鬼。”水津律瞥了她一眼,制止了她的遐想。
黎潇挠头不解,问道:“那为何会有这传闻流于世间?”
“不过是为了防止寻常百姓上山而使......”水津律轻声回答。
“律儿!”话未说完,院落大门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
听到声音,水津律神情瞬间僵硬。
只见他迅速起身,走到门口所站之人身前,似在认错般,双膝跪地,道:“父亲。”
来人约莫三十余岁,深衣锦袍,仪表堂堂,正是水津律半年未见的父亲,水涧清。
他面容严肃,道:“待治疗结束,自己去祠堂领罚。”
“是。”水津律奇怪抬头。
父亲既然来到此地,应已知晓他所为,以他这次离家出走的严重性来比较,祠堂领罚是不是有些轻了?
“还不起来?”水涧清语气中泛起一丝不悦。
“是。”水津律赶忙起身,站在一旁,伴作一副稳重冷峻的神态。
“潇儿,快来拜见你的姨父。”
同水涧清一同回来的黎母冲着黎潇招手。
黎潇上前乖巧作揖,道:“潇儿见过姨父。”
“好,潇儿快起来。”水涧清收起冷色,满意的看着黎潇。
“清大哥,我们先去屋里坐。”
说着,黎母便带着水涧清走向正屋堂内,黎潇和水津律亦跟了过去。
待众人入座,水涧清缓缓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方盒,递给黎潇,道:“潇儿,这是姨父给你带的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黎潇抬头看向母亲,第一次有人这般送礼,她不知是否该收。
黎母轻笑颔首。
水涧清是黎母与沐颜年少时的好友,当时以为他是一位流浪剑客,不曾想竟是传闻中能文善武的水家公子。
上次同沐颜谈结亲之事时,黎母方才得知,水涧清便是她的夫君,昔日的两位好友喜结连理,她确为此事高兴。
此番,他们的孩子与潇儿结亲,更是亲上加亲,收下这见面礼,着实不为过。
黎潇见母亲示意,便接过盒子,打开查看。
盒子里有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泛着幽蓝光韵,摸上去清清凉凉,应是价值不菲。
“多谢姨父,潇儿很喜欢。”黎潇乖巧道谢。
可她心中委实对这些珠宝之类的物件并不感兴趣。想来,这夜明珠也算倒霉,本来应该是主人日日捧在手里的宝贝,到了她这儿却只有压箱底的份。
但她对眼前之人却很感兴趣,他真的是适才律哥哥口中,不苟言笑的父亲吗?
一旁的水津律亦是偷偷地看着父亲,心中满是疑惑。
只见水涧清颔首,看向黎母,轻笑道:“明君,潇儿乖巧懂事,往后有她和律儿相互照顾,我们也放心了!”
“是啊,律儿能文能武,我也中意得很!”
……
“夫人,水家少夫人来了。”门外传来甲汀的声音。
“沐颜来了,咱们三人好些年没有聚在一处了。”黎母笑着起身,出门迎接。
却瞧见沐颜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沐颜,你怎么了?”黎母担忧道。
沐颜一怔,随即调整了神情,道:“无妨,许是昨晚夜未睡好,歇歇便好!”
她进屋看向水涧清,面带笑容,绵绵而言:“夫君。”
水涧清的笑颜似是收敛了一些,淡淡向沐颜微笑点头。
夕日的友人相聚,总是会叙旧一番。
而黎潇和水津律早觉无趣,便寻了机会离开,回到杏树下。
“律哥哥,你的父亲看起来很温和。”黎潇将夜明珠举起来,朝着太阳的方向仰望。
水津律一言不发,未有回应。
“律哥哥,怎么了?”黎潇回头问道。
“父亲今日有些反常。”水津律双手托腮,盯着不远处的篱笆菜园子发呆。
“许是他们许多年未见,今日开心呢!”黎潇仰头思索,淡然而言。
“也许吧!”水津律抬头,同黎潇一起仰望着阳光下的夜明珠,它正熠熠散发着炫彩般的光芒,十分漂亮。
黎潇突然侧头,道:“律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父亲是爱你的,只是他爱你的方式让你觉得有压力?”
“为何这般说?”水津律疑惑看向她。
“你从小到大可曾遇上过被人害,被人欺负之事?”黎潇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若不是被保护的太好,他怎会没有防人之心?
水津律略一思索,便摇了摇头。
黎潇将夜明珠收起,放入盒中,微微坐正了身躯,道:“律哥哥,你可曾听说过两个词‘父爱如山,母爱如水’?”
水津律似是思索了一番,又摇了摇头。
黎潇莞尔,淡淡而言,道:“这是我家乡间的百姓俗语,父亲的爱,往往深沉严格,如山一般。而母亲的爱,往往细腻温柔,似水一般。这两种不同的方式都是爱,只是我们更喜欢温柔笑颜,便认为父亲的沉默寡言不是爱。”
见水津律若有所思,黎潇继续道:“律哥哥,或许姨父便是这样一位父亲,他不善热络,却常在默默地保护你。”
水津律陷入沉思。
黎潇亦开始思索最后的治疗方案。
原本,听闻水姨夫常年在外,她只能想一些侧面的办法医治。
此番,碰巧他回来,便可用最直接的冲击疗法,让律哥哥直面压力之源,消除了内心的压力,一切表象都会淡去,他的病便能痊愈。
思索间,黎潇轻声开口,道:“律哥哥,今日你同水姨水姨夫一起回家吧!”
水津律惊讶侧头,回望黎潇,道:“为何?我的病还未好!”
听到离开,他突然发现,自己已习惯了此处,许是因时常同黎潇闲谈的缘由,他竟觉得在此地比家中更轻松些。
黎潇淡淡一笑,道:“最后阶段的治疗,需要你的家人配合。”
水津律沉默片刻,神情有些无奈,道:“如何治?”
黎潇神色温柔,缓缓而言:“接下来的一月,除了继续以药物为辅外,你需敞开心扉,接受亲人的拥抱,战胜自己的恐惧。”
此方法形式上简单,但实际过程于水津律而言,却是煎熬,因为每个拥抱都需要保持到他全身心放松下来,才算完成。
而水津律一听到“拥抱”二字,心中便生出些害怕,眼眸中多了一丝恐惧。
黎潇看着他,眨眼一笑,道:“律哥哥,你可信我?”
水津律一怔,微微颔首。
黎潇知道,这会是他最艰难的阶段,成功与否,不仅在于他能否自我战胜,更在于他的父母能否用爱安抚他的情绪,而她所能给予的,只有关爱。
这般想着,她脸上绽放出温暖的笑容,道:“律哥哥,只要坚持了这一月,你的病便会好。等你痊愈了,到时杏子也熟了,记得来我家吃甜杏子!”
似是被这份笑容感染,水津律的紧张淡去了些,坚定道:“好。”
话音刚落,却见黎潇起身,如猴子般轻快矫捷地上了树。
望着她娇小的身影,水津律又轻声笑了出来。
不久后,黎潇摘了一大兜杏子,交予他,叮嘱他坚持服用,直到洁症痊愈。而他,此时再望这些杏子,心中不再有排斥,只有温暖。
在他们离开前,黎潇将医治方法,同沐颜与水涧清细细讲解了一番。
他们虽觉得这种方式有些匪夷所思,但瞧着水津律的病情确实已有很大好转,便点头配合。
回府的路上,水涧清突然开口,道:“律儿,凡事都需有所保留,未成亲之前,不可再同潇儿多言家族密事。”
“是。”水津律颔首,突然忆起今日黎潇所言,便道:“父亲,两年前,孩儿入沼泽地,许是为人所害。”
水涧清面色未变,淡然道:“害你之人,为父早已派人绞杀。”
闻言,水津律一惊,抬头询问:“此事父亲为何不说与孩儿?”
“若你自己无所悟,说与不说有何区别。”水涧清闭上眼睛,似在暇寐。
这是在怪自己没有防人之心吗?
不知为何,此时水津律并非如以往一般,认为父亲是在训斥他,反而觉得父亲是在提醒他,只是,他的方式确有些......难入耳......
这些年来,国主一直想方设法置他们家族于死地,家族阖力牵制,水家才能绵延至今,父亲或许确如潇妹妹所言,一直在默默地保护自己。
水津律的心中生出些温暖,颇有些喜悦地瞧着水涧清。
而一旁的沐颜,神情中却透着一丝哀伤。
原来,明君回来之事,夫君早已知晓,那此番结亲,究竟是福是祸......